洛陽城的夜,是褪去了白日金粉喧囂后,緩緩鋪陳開的一幅巨大墨色綢緞。它溫柔卻不容抗拒地覆蓋了巍峨的宮闕、喧囂的市井、幽深的坊巷,以及奔流不息的洛水。白日里朱雀大街的鼎沸人聲、車馬喧闐,此刻都被這深沉的夜色悄然收束,沉淀為一種更為厚重、更耐咀嚼的市井氣息。唯有街邊尚未打烊的酒肆、茶樓,固執(zhí)地從門縫窗欞間透出昏黃搖曳的燈火,如同大地在黑暗中微微睜開的、窺探人間百態(tài)的眼睛。酒旗在微涼的夜風中慵懶招展,酒香、菜香、汗味與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混合著,絲絲縷縷地飄蕩在空曠的街巷,引誘著晚歸的游子與不甘寂寞的靈魂。
班超獨自一人,沿著被燈籠暈染出朦朧光帶的朱雀大街邊緣,緩緩踱步。他的腳步有些沉滯,白日里西市那混雜著香料、牲畜、汗水和異域風情的喧囂氣味,仿佛還頑固地縈繞在鼻端。更沉重的是與兄長班固在書房中的那番對話。兄長語重心長的告誡、對現實的冷靜剖析、對他“棄文從武”理想的隱憂,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層層疊疊,至今未能平息。班固描繪的朝廷黨爭傾軋、邊關險惡、西域諸國的反復無常,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那顆滾燙的心。他心中塞滿了紛亂的思緒:對未知西域的無限向往,對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渴望,對兄長擔憂的理解,以及對前路莫測的茫然。這些念頭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盤旋沖撞,難以理清,只想在這沉沉的夜色里,尋一處能暫時安放躁動心神的所在,讓翻涌的潮水平復些許。
不知不覺間,一股愈發(fā)濃烈醇厚的酒香牽引著他的腳步,將他帶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兩層樓宇前。抬頭望去,一塊巨大的黑漆木匾高懸門楣,上書三個遒勁有力、飽蘸朱砂的大字——“飲馬樓”。燈籠的光暈柔和地包裹著招牌,那“飲馬樓”三字仿佛浸潤了酒意,在夜色中泛著微醺的、誘人的紅光。樓內人聲鼎沸,杯盤碰撞之聲不絕于耳,與門外清冷的街道形成鮮明對比,像是一個溫暖喧鬧的漩渦,吸引著夜行的人。
班超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雕刻著駿馬奔騰圖案的木門。霎時間,一股更為澎湃洶涌的熱浪裹挾著濃烈的酒氣、蒸騰的飯菜香、汗味、劣質脂粉味以及各種喧嘩聲浪撲面而來,幾乎將他推了個趔趄。酒肆內空間頗大,上下兩層都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跑堂的伙計肩搭白巾,托著沉重的食盤,在狹窄的過道和擁擠的桌椅間如游魚般靈活穿梭,吆喝聲此起彼伏:“好嘞!熱騰騰的燉羊肉來啦——”“客官您慢用,上好的杜康一壺!”粗瓷大碗碰撞的脆響,猜拳行令的吼叫,放肆的大笑,低聲的密語,還有角落里幾個顯然已酩酊大醉的漢子,正勾肩搭背,扯著沙啞的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著不知名的俚俗歌謠,歌詞粗鄙卻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市井生命力。空氣仿佛被這混雜的氣息和聲音煮沸了,粘稠而灼熱。
班超微微蹙眉,目光在喧囂中逡巡,終于在靠近樓梯的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發(fā)現了一張空置的小方桌。他快步走過去,拂了拂胡凳上的浮塵坐下,將隨身攜帶的一卷竹簡輕輕放在桌角。跑堂的伙計立刻機靈地湊上前來,臉上堆著職業(yè)的笑容:“客官,您用點什么?咱這兒的杜康可是洛陽一絕,新到的鹵牛肉也筋道入味!”
“一壺濁酒,一碟鹵牛肉,再隨意配些下酒的時蔬?!卑喑穆曇舨桓?,清晰地穿透周圍的嘈雜。
“得嘞!濁酒一壺,鹵牛肉一碟,時令小菜一份——您稍候!”伙計高聲唱喏著,轉身麻利地擠入人群。
等待的片刻,班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視著這個活色生香的微型世界。鄰桌幾個穿著綢緞、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正唾沫橫飛地爭論著今年的絲帛行情;稍遠處一桌似乎是行腳的鏢師,風塵仆仆,悶頭吃喝,腰間的兵刃在燈光下偶爾閃過冷硬的微光;樓上雅座隱約傳來絲竹管弦之聲,夾雜著女子婉轉的輕笑,那是屬于另一階層的夜生活。
酒菜很快上齊。粗陶酒壺摸著溫手,班超提起,給自己面前的粗陶碗斟了大半碗。酒液渾濁,呈琥珀色,散發(fā)著糧食發(fā)酵后特有的濃烈氣息。他端起碗,淺淺啜了一口。一股辛辣的熱線瞬間從喉嚨直沖而下,在胃里炸開一團暖意,隨即這股熱力又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仿佛將纏繞在心頭的些許煩悶也稍稍驅散了。他放下碗,夾起一片切得厚薄均勻、紋理分明的鹵牛肉放入口中,濃郁的醬香和肉香在齒頰間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鄰桌一個異常洪亮的聲音猛地拔高,壓過了周圍的喧鬧,清晰地傳入班超耳中:
“嘿!諸位可聽說了?竇固竇大將軍此番在天山北麓,可是打出了我大漢的威風!伊吾廬(今新疆哈密)一戰(zhàn),殺得匈奴左鹿蠡王丟盔棄甲,倉皇北遁!嘖嘖,這才是真將軍!揚我國威啊!”說話的是一個身材極其魁梧的大漢,滿臉虬髯如同鋼針般根根戟張,敞開的衣襟露出古銅色、肌肉虬結的胸膛,聲音洪鐘般響亮,帶著濃重的關西口音。他拍著桌子,震得杯盤亂跳,神情激動。
“可不是嘛!”旁邊一個身材瘦小、留著兩撇鼠須的商人立刻尖聲附和,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伊吾廬可是西域的門戶!若能借此東風,朝廷一鼓作氣打通西域商道,重開都護府,咱們這些做買賣的,何愁沒有金山銀山可挖?那些波斯的地毯、大秦的琉璃、天竺的香料……嘿嘿,想想就讓人流口水!”他搓著手,仿佛金山銀山已在眼前。
“談何容易!”同桌另一個穿著半舊儒衫、面色愁苦的中年文士卻嘆了口氣,小聲地潑著冷水,“匈奴人如同草原上的餓狼,睚眥必報,此次吃了大虧,豈能善罷甘休?必定會卷土重來,瘋狂報復。再者,西域那些小國,什么車師、鄯善、于闐,哪個不是墻頭草?今日依附大漢,明日見匈奴勢大,轉頭就能把你賣了!更有那北邊的鮮卑、西邊的羌人,虎視眈眈……唉,朝廷內部掣肘又多,這商路啊,我看懸!”他搖著頭,端起面前的劣酒一飲而盡,仿佛要澆滅心中的憂慮。
班超聽得心中一動,胸中那團被兄長暫時壓抑下去的火焰,又被這關于西域、關于邊功的議論撩撥得熊熊燃燒起來。他正欲側身,向那虬髯大漢詳細詢問竇固將軍用兵的細節(jié)以及西域當下的情形,忽然——
“哐當!”
酒肆那扇厚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巨響。喧鬧的酒肆為之一靜,幾乎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門口。
凜冽的夜風瞬間涌入,吹得近處幾盞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光影亂舞。一個身影逆著門外深沉的夜色,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青年,身形挺拔如崖邊青松,矯健似蓄勢待發(fā)的獵豹。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布料并非綾羅綢緞,卻裁剪得極為合體利落,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腰間束著一條巴掌寬的牛皮鞶帶,帶扣是古樸的青銅獸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腰間佩著的那柄長劍。劍鞘是深色的硬木,打磨得光滑,沒有任何花哨的紋飾,只在靠近吞口處,鑲嵌著一顆拇指肚大小、深邃如夜的墨玉。此刻,那墨玉正借著酒肆內搖曳的燈火,幽幽地反射著內斂而神秘的光澤,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故事。青年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線。尤其是一雙眼睛,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竟亮如寒星,目光銳利如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和洞察,迅疾地在整個喧鬧的酒肆內掃視了一圈。那目光所及之處,竟讓一些原本高聲談笑的人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幾個醉眼朦朧的酒鬼也似乎清醒了幾分。
他無視了眾人或好奇、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徑直走向柜臺。腳步沉穩(wěn)有力,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富有節(jié)奏的“嗒、嗒”聲。
“店家!”青年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洪亮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爽朗和干脆,穿透了重新升騰起的嘈雜,“打兩斤最烈的燒刀子!用大碗!”
柜臺后的掌柜是個精干的中年人,顯然見慣了各色人物。他并未因青年的氣勢而慌亂,臉上堆起職業(yè)的笑容,手腳麻利地應道:“好嘞!客官稍待,上好的燒刀子,管夠!”他迅速從身后碩大的酒甕里提出長柄酒提,熟練地舀起清澈如水卻烈性十足的燒酒,倒入一個粗陶大碗中,足足倒了滿滿一大碗,酒液幾乎要溢出來。
青年接過那沉甸甸的粗陶大碗,看也不看,左手托碗底,右手扶碗沿,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便灌下去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流淌下來,浸濕了玄色勁裝的衣襟,留下深色的印記。一股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散開來。他毫不在意,抬起右臂,用袖口隨意地、甚至有些粗獷地抹了一把嘴邊的酒漬。放下手臂時,那雙銳利的眼睛恰好與坐在角落、正默默注視著他的班超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班超微微一怔。那目光不僅銳利,更深處還透著一股歷經世事的滄桑與洞明,然而在這滄桑之上,卻又燃燒著一種未曾熄滅的、如同少年般熾熱滾燙的血性與不羈。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眼中奇異地融合,形成一種極具沖擊力的魅力。
青年顯然也注意到了班超。這個坐在喧囂角落的年輕人,衣著雖不華麗卻質地精良,舉止沉靜,眼神清澈而專注,與周圍粗豪的販夫走卒、市儈商人截然不同。尤其那雙眼睛里的光芒,似乎與自己心中某種久違的東西隱隱共鳴。他端著剩下大半碗烈酒的大陶碗,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班超所在的角落大步走了過來。
玄色的身影在擁擠的桌椅間穿行,如同劈開波浪的利刃,所過之處,喧鬧聲浪似乎都為之讓路。
“兄臺!”青年在班超桌前站定,臉上露出一抹爽朗的笑容,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聲音坦蕩自然,“看這周圍都坐滿了,獨兄臺這里清凈。在下冒昧,可否討個座兒,一同坐會兒?”他的話語直率,沒有繁文縟節(jié),帶著江湖人特有的灑脫。
班超心中對這個氣質獨特的青年也充滿了好奇和好感,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微微一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溫言道:“兄臺客氣了,相逢即是有緣。此位空置,請便?!彼穆曇魷睾陀卸Y,與青年的爽朗形成對比卻又莫名和諧。
“多謝!”青年也不客套,將手中的大陶碗往桌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隨即在班超對面利落地坐下。他再次端起碗,又是仰頭一大口烈酒下肚,喉結有力地滾動了一下。放下碗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這一口酒驅散了滿身的寒氣與疲憊,這才目光炯炯地看向班超,開門見山地問道:“看兄臺氣度沉穩(wěn),眉宇間自有光華,不似尋常市井中人。在下眼拙,敢問兄臺高姓大名?仙鄉(xiāng)何處?”他的目光坦蕩,帶著真誠的探詢。
班超迎著他的目光,坦然答道:“不敢當。在下班超,扶風安陵人氏,初到洛陽不久?!彼⑽措[瞞身份,直覺告訴他眼前之人值得信任。
“班超?”青年聞言,兩條濃黑的劍眉微微一蹙,似乎在記憶中快速搜索這個名字。突然,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夜中劃過一道閃電,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身體不自覺地前傾,聲音也提高了幾分:“班超?可是……可是那位主持修撰國史、名滿京華的蘭臺令史班固班中郎的……胞弟?”
班超心中微微詫異,沒想到自己剛來洛陽,身份竟被一個初次見面的江湖人一語道破。他點頭道:“正是家兄。在下班超,行二。”
“哎呀!果然是你!”青年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瞬間綻放出極其熱切的笑容,他霍然起身,對著班超便是鄭重其事的一個抱拳禮,動作干凈利落,帶著江湖人的豪邁與敬重,“失敬!失敬!在下陳武剛,一介草莽,浪跡江湖。久聞班氏兄弟才名,尤其是班中郎著史之功,更是如雷貫耳!未曾想今日在這‘飲馬樓’,竟能有幸遇見班二公子!真是天大的緣分!幸會!幸會?。 彼募又橐缬谘员?,眼神中充滿了真誠的欽佩。
班超也連忙起身,拱手還禮,謙遜道:“陳兄言重了。家兄學問,超望塵莫及。陳兄行走四方,快意恩仇,才是真豪杰。能在此結識陳兄,亦是班超之幸。”他對這位名叫陳武剛的江湖客越發(fā)好奇,此人不僅氣度不凡,眼力見識也非同一般。重新落座后,班超按捺不住心中對西域的向往,直接問道:“陳兄足跡遍及江湖,見聞廣博,不知……可曾踏足過那萬里之外的西域之地?”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西域?”陳武剛聽到這兩個字,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強烈的、如同火焰般的光芒,那光芒中充滿了向往與渴望。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感慨:“我雖未曾親身踏足那片神秘的土地,然心向往之,魂牽夢縈久矣!”他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酒肆的屋頂,望向了無盡的遠方,“聽往來絲路的行商、流落江湖的刀客所言,那里有浩瀚無垠、黃沙漫卷的大漠,駝鈴聲聲,孤煙筆直升入蒼穹!有奔騰不息、倒映著落日熔金般壯麗霞光的長河(指塔里木河)!有深藏于雪山腳下、綠洲之中的神秘國度,金發(fā)碧眼的胡姬能歌善舞,集市上堆滿了中原罕見的奇珍異寶!更有那來去如風、弓馬嫻熟、如同草原上最兇悍蒼狼般的匈奴鐵騎!那是一片埋藏著無數傳說、流淌著黃金與熱血的土地!是真正的男兒,就該去那里闖蕩一番,縱馬揚鞭,見識天地之廣闊,方不負此生!”陳武剛越說越激動,端起酒碗又狠狠灌了一大口,仿佛那烈酒能點燃胸中的豪情。
班超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沸騰起來!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陳武剛,他的話語、他的神情、他眼中那燃燒的火焰,竟與自己內心深處那份壓抑已久、對西域無限憧憬的熾熱情懷如此契合!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終于遇到了一個能聽懂自己心弦共振之聲的同道!他猛地端起自己的酒碗,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陳兄此言,深得我心!班超不才,亦對那片西陲之地心馳神往久矣!恨不能肋生雙翼,即刻飛越關山,為我大漢重開商路,揚威域外!”他仰頭,將碗中略顯溫和的濁酒一飲而盡,辛辣感直沖肺腑,卻感覺無比暢快!
兩顆年輕而充滿抱負的心,在這喧鬧的酒肆角落,因“西域”二字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壁壘瞬間打破,隔閡蕩然無存。
兩人越聊越是投機,話題如同決堤之水,奔涌而出。從西域傳聞中的風土人情——樓蘭古國的神秘消失、于闐美玉的傳說、龜茲樂舞的曼妙、大宛天馬的神駿;到江湖中的奇聞軼事——綠林好漢的義氣、江洋大盜的狡詐、鏢局走鏢的兇險、奇人異士的手段;再深入到朝廷的邊疆政策、對竇固將軍此番大捷的看法、西域諸國搖擺不定的立場、匈奴各部勢力的消長……他們時而激昂陳詞,時而低聲探討,時而扼腕嘆息,時而拊掌大笑。陳武剛見識廣博,言辭犀利,往往能一針見血;班超雖初出茅廬,但家學淵源,思路清晰,引經據典,見解也頗為獨到。酒一碗接一碗地添上,桌上的鹵牛肉和時蔬早已見底,兩人的精神卻愈發(fā)亢奮,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就在兩人談興正濃,沉浸在對西域藍圖的勾勒與對江湖風云的感慨之中時,酒肆門口再次傳來一陣不和諧的騷動,夾雜著粗魯的呵斥和店家無奈的勸阻聲。
“滾開!別……別擋著大爺的路!”
“客官,客官您慢點,當心腳下……”
“少他娘的廢話!酒!給大爺上酒!最好的酒!”
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滿面通紅如同煮熟蝦子般的醉漢,腳步踉蹌、東倒西歪地撞了進來。他身上的粗布短衫沾滿了酒漬和污垢,敞著懷,露出濃密的胸毛。一雙牛眼布滿血絲,眼神渙散,顯然已經喝得神志不清。他像一頭失控的蠻牛,搖搖晃晃地沖到柜臺前,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聲重重拍在柜臺上,震得上面的算盤和幾個空碗跳了起來。
“店家!再……再給大爺來一壺!要最……最烈的!”醉漢噴著濃重的酒氣,舌頭打著卷吼道。
掌柜的眉頭緊鎖,看著對方這副模樣,耐著性子勸道:“這位客官,您看您這……已經喝了不少了,身子要緊。要不今兒個就到這兒?我給您倒碗醒酒湯暖暖胃?”
“放屁!”醉漢牛眼一瞪,兇光畢露,猛地從懷里掏出一錠不小的銀子,“啪”地一聲狠狠砸在柜臺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掌柜臉上,“瞧……瞧不起誰?大爺我有的是錢!夠不夠?夠不夠買你的酒?少啰嗦!快……快拿酒來!不然拆了你這破店!”他揮舞著拳頭,狀若瘋虎。
掌柜的見他如此蠻橫,又瞥見那錠銀子,知道再勸也是徒勞,還可能惹禍上身。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苦著臉,轉身又打了一壺烈酒遞過去。
醉漢一把奪過酒壺,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轉身時,腳下如同踩著棉花,一個重心不穩(wěn),龐大的身軀猛地向旁邊一歪,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鄰桌的桌角上!
“嘩啦啦——哐當!”
桌上的杯盤碗筷遭了殃,稀里嘩啦地滾落一地,酒水菜湯濺得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那桌原本坐著三個看起來像是小行商的客人,其中一個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漢子反應最快,猛地跳了起來,看著自己濺滿油污的衣袍和新買的綢緞鞋面,心疼得臉都扭曲了,指著醉漢的鼻子厲聲罵道:“哎喲!我的新鞋!你這醉鬼!走路不長眼睛嗎?賠我的衣裳!賠我的鞋!”
那醉漢非但沒有半分歉意,反而被這斥責激起了兇性。他晃了晃碩大的腦袋,努力聚焦著渙散的目光,看清了眼前叫罵的瘦小漢子,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笑容:“賠?賠你奶奶個腿兒!老子……樂意!你管得著嗎?再聒噪……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把你砸進地里去!”說著,他還示威般地揚了揚醋缽大小的拳頭。
“你!”瘦小漢子氣得渾身發(fā)抖,血涌上頭,他本就是市井中混跡、不肯吃虧的主兒,此刻當眾受辱,哪里還忍得?。慨敿磾]起袖子,露出精瘦的胳膊,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好你個潑皮!欺人太甚!爺爺今天不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
醉漢見對方竟敢還手,更是怒不可遏,怪叫一聲:“找死!”順手就將手中那壺剛打來的烈酒狠狠砸在地上,陶壺應聲碎裂,酒液四濺。他雙拳緊握,擺開一個粗陋卻充滿蠻力的架勢,如同一頭發(fā)狂的公牛,就要撲上去撕打。
“打起來啦!”
“快閃開!”
“別濺身上血!”
酒肆內頓時一片大亂!驚呼聲、起哄聲、桌椅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原本熱鬧和諧的氣氛瞬間被打破,充滿了緊張和暴戾的氣息。周圍的客人唯恐殃及池魚,紛紛驚慌地向后退避,在中間讓出了一小片空地。膽小怕事的已經縮到了墻角,而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之徒則伸長了脖子,興奮地等著看一場免費的“全武行”。
班超眉頭緊鎖,正欲起身勸阻。他對這種恃強凌弱的行徑深惡痛絕。
“班兄稍坐。”對面的陳武剛卻已先一步開口,聲音依舊沉穩(wěn),但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已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朝著班超微微頷首,嘴角甚至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眼前這劍拔弩張的場面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這等腌臜潑才,不值得污了兄臺的手。我去去便回?!痹捳Z間,透著一種強大的自信和掌控感。
話音未落,陳武剛已長身而起。他的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玄色的身影在擁擠退散的人群中如游魚般輕松穿行,幾步便已穩(wěn)穩(wěn)地插在了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兩人中間,恰好擋在了瘦小行商的身前,直面那如同人熊般的醉漢。
“兩位,”陳武剛臉上掛著輕松隨意的笑容,對著醉漢和那氣呼呼的行商分別拱了拱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都是來這‘飲馬樓’尋個樂子,喝碗熱酒,暖暖身子的。何苦為了一點無心之失,鬧得臉紅脖子粗,壞了興致,也驚擾了其他客人?聽在下一句勸,各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位大哥(指醉漢),您撞翻了人家的東西,道個歉,這位兄弟(指行商),衣裳鞋面臟了,洗洗便是,何必大動干戈?大家一笑泯恩仇,如何?”他語氣平和,道理也講得明白,試圖化解干戈。
“你他娘的算哪根蔥?給老子滾開!”那醉漢早已被酒精燒昏了頭腦,哪里聽得進半句勸告?他只覺得眼前這個黑衣青年礙事至極,壞了他的“威風”。見陳武剛擋路,想也不想,伸出簸箕般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狠狠就朝陳武剛的胸口推搡過來,意圖將這個“多管閑事”的家伙一把推開,好繼續(xù)教訓那瘦猴。
這一推力道極大,尋常人若被推實了,恐怕要摔個四腳朝天。
然而,陳武剛是何等人物?只見他嘴角那抹笑意絲毫未變,就在醉漢蒲扇般的手掌即將沾到他衣襟的剎那,他上半身極其微妙地、如同風中柔柳般向后微微一仰,幅度極小,卻妙到毫巔地讓醉漢那勢大力沉的一推完全落空!同時,他的左腳如同生了根般釘在原地,右腳卻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隨意地向前邁了一小步。
醉漢全力推出,卻推了個空!巨大的慣性讓他本就站立不穩(wěn)的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龐大的身軀像個沉重的沙袋,不由自主地向前猛撲出去,腳下拌蒜,“噔噔噔”連沖了好幾步,若非旁邊一張桌子擋了一下,差點就要當場表演一個“五體投地”。
“噗嗤!”周圍有看客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一下,醉漢更是羞怒交加,顏面盡失!酒精混合著暴怒徹底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他穩(wěn)住身形,猛地轉過身,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小兔崽子!敢戲弄你爺爺!”醋缽大小的拳頭帶著呼呼風聲,用盡全力,朝著陳武剛的面門狠狠砸了過來!這一拳含怒而發(fā),力道驚人,若是砸實了,恐怕鼻梁骨都要粉碎!
驚呼聲再次響起!那瘦小的行商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后退。
班超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雖知陳武剛身手不凡,但對方這蠻牛般的力量實在駭人。
面對這足以開碑裂石的兇猛一拳,陳武剛臉上的輕松之色終于斂去,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但他依舊沒有半分慌亂。電光火石之間,他既不硬接,也不完全后退閃避。只見他上半身如同靈蛇般向右側疾速一晃,那裹挾著惡風的拳頭幾乎是擦著他的左耳鬢角呼嘯而過,帶起的勁風甚至吹動了他幾縷散落的發(fā)絲!
就在拳頭擦身而過的瞬間,陳武剛的右手如同蟄伏的毒蛇,閃電般探出!不是去格擋那力量巨大的拳頭,而是精準無比地叼向了醉漢出拳后、因慣性而微微前送的右手手腕!
他的五指如鉤,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搭、一扣、一捏!
“呃啊——!”
一聲凄厲的、如同殺豬般的慘嚎猛地從醉漢口中爆發(fā)出來!他前沖的勢頭戛然而止,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那張因醉酒和暴怒而漲成紫紅色的臉,瞬間扭曲變形,豆大的汗珠“唰”地一下就從額頭、鬢角冒了出來。那只剛剛還威風凜凜、足以開碑裂石的右拳,此刻軟軟地垂落下來,手腕被陳武剛看似隨意捏住的地方,傳來一陣鉆心刺骨、深入骨髓的劇痛!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被一只燒紅的鐵鉗死死夾??!他感覺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那只手瞬間抽空,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恐懼。
“現在,”陳武剛的聲音冷冽如冰泉,清晰地傳入醉漢因劇痛而嗡嗡作響的耳朵里,也清晰地回蕩在寂靜下來的酒肆中,“能好好說話了嗎?若再聒噪撒野,驚擾了諸位客官雅興,可別怪陳某手下無情,讓你這只手,今后只能用來端碗討飯了?!彼哪抗馄届o地注視著醉漢因痛苦和恐懼而瞪大的眼睛,那眼神中透出的不是兇狠,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如同俯視螻蟻般的漠然和絕對的掌控力。
“能……能!好漢饒命!好漢饒命??!”醉漢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囂張氣焰?巨大的疼痛和對方那深不可測的冰冷眼神徹底摧毀了他的意志。他像一灘爛泥般軟了下來,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求饒,“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好漢饒命!饒了我這只手吧!”他感覺手腕上的力道再加重一分,自己這條胳膊就要徹底廢了。
陳武剛盯著他看了兩秒,確認對方眼中只剩下純粹的恐懼和求饒,這才冷哼一聲,五指一松。
醉漢如蒙大赦,抱著劇痛難忍、幾乎失去知覺的右手腕,連滾帶爬,連地上的碎酒壺都顧不上,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不堪地沖出了酒肆大門,瞬間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只留下一路倉惶的腳步聲。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酒肆,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玄衣青年,看著他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輕松地解決了這場風波。剛才那兔起鶻落、舉重若輕的幾下動作,快如閃電,妙到毫巔!沒有花哨的招式,沒有激烈的打斗,卻充滿了令人心悸的實戰(zhàn)威力和絕對的掌控感!
“好!”
“好俊的身手!”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位好漢厲害!”
“那潑皮就該這么治他!”
短暫的寂靜后,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和掌聲!客人們由衷地贊嘆著,看向陳武剛的目光充滿了敬佩和驚嘆。酒肆里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輕松和目睹高手風采的興奮。掌柜的更是感激涕零,連忙上前作揖:“多謝這位客官出手!多謝多謝!若非客官,小店今日怕是要遭殃了!這頓酒錢,算在小老兒賬上!”
陳武剛臉上的冰寒瞬間褪去,又恢復了那副爽朗隨和的笑容,對著掌柜和周圍拱了拱手:“掌柜的客氣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諸位繼續(xù),繼續(xù),莫要因這點小事壞了雅興。”他語氣輕松,仿佛剛才只是隨手趕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在一片敬佩的目光中,陳武剛泰然自若地走回角落的座位,重新在班超對面坐下。他端起桌上那還剩小半碗烈酒的粗陶大碗,仰頭,“咕咚咕咚”幾口便喝了個干凈,然后長長地哈出一口酒氣,臉上泛起一絲酒意的紅暈,對著班超笑道:“一點小插曲,讓班兄見笑了。擾了兄臺的酒興,實在不該?!蹦巧駪B(tài),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
班超目睹了全過程,心中早已是波瀾起伏,震撼不已!他之前雖覺陳武剛氣度不凡,卻也沒想到對方身手竟高明至斯!那份臨危不亂的鎮(zhèn)定,那舉重若輕的化解,那精準如手術刀般的拿捏,無不顯示出其深不可測的武功修為和豐富的實戰(zhàn)經驗。
“陳兄!”班超由衷地贊嘆,眼中閃爍著欽佩的光芒,“好俊的功夫!出手如電,制敵于瞬息之間,舉重若輕,深得武學三昧!班超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他并非刻意奉承,而是發(fā)自內心的折服。
“班兄謬贊了?!标愇鋭倲[擺手,臉上帶著真誠的謙遜,那是一種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坦然,“不過是些行走江湖、防身保命的粗淺把式,對付這等空有蠻力的醉漢尚可,若真遇上高手,怕是貽笑大方。江湖險惡,風高浪急,若沒點看家的微末本事,怕是寸步難行,也護不住想要護住的人和事。”他的話語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感,顯然經歷過不少風雨。
兩人重新斟滿了酒。經歷了方才的插曲,彼此間的距離似乎更近了一層。話題也更加深入,從個人的抱負,談到了對家國的責任。
陳武剛放下酒碗,目光灼灼地看向班超,眼神中充滿了真誠和期待,語氣也變得無比鄭重:“班兄,我陳武剛雖是個粗人,但自認還有幾分識人之明。今日與你一番暢談,觀你志向高遠,心系西域,絕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風云際會,必能一飛沖天,在那萬里黃沙之地,為我大漢立下赫赫功勛!”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陳某在此有個不情之請!若有朝一日,天遂人愿,班兄你當真踏上西行之路,出使那西域諸國,請務必叫上我陳武剛!我陳某人雖無大才,但這一身武藝,一顆赤膽忠心,愿為班兄馬前卒!不為封侯拜相,只為能親眼看看那片夢中的土地,追隨班兄這樣的豪杰,做一番真正轟轟烈烈、不負此生的男兒事業(yè)!縱使埋骨黃沙,亦無怨無悔!”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充滿了江湖男兒的血性與信諾。
班超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涌遍全身,直沖眼眶!陳武剛這番披肝瀝膽的肺腑之言,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追隨的赤誠,讓他胸中激蕩,感動莫名。在這之前,除了兄長班固的理解(盡管帶著憂慮),他的理想在旁人眼中或許只是少年人的癡心妄想。而此刻,眼前這位身懷絕技、閱歷豐富的江湖豪客,卻如此堅定地認同他的志向,并愿意以性命相托!這份知遇之情,這份同道之義,何其珍貴!
他霍然起身,雙手端起自己的酒碗,目光如炬,直視著陳武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陳兄!今日之言,班超銘記肺腑!承蒙陳兄不棄,看得起班超!他日若天可憐見,班超當真有機會持節(jié)西行,踏足那片瀚海之地,必與陳兄并肩同行!縱有千難萬險,刀山火海,你我兄弟,同進同退!此心此志,天地可鑒!若違此誓,有如此碗!”說罷,他雙手一傾,將碗中濁酒盡數潑灑于地!酒水濺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如同立誓的鼓點。
陳武剛眼中亦是精光爆射,豪情萬丈!他亦端起酒碗,朗聲道:“好!班兄!痛快!你我今日擊掌為誓,他日共赴西域!陳某這條命,就交給班兄了!干!”他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隨即“啪”地一聲,將空碗重重頓在桌上!
“干!”班超也毫不猶豫地拿起酒壺,給自己重新倒?jié)M一碗,仰頭飲盡!辛辣的酒液入喉,卻如同甘霖,澆灌著胸中那名為“壯志”的熊熊火焰。
兩只手,一只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帶著書生的底蘊;一只寬厚粗糙,布滿老繭,烙印著江湖的風霜。此刻,在空中緊緊相握!無需更多言語,一種基于共同理想和絕對信任的深厚情誼,已然在兩人心中牢牢鑄就。
此刻,酒肆內依舊人聲鼎沸,喧鬧如初。猜拳聲、談笑聲、跑堂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仿佛剛才那場風波從未發(fā)生。然而,在這個小小的、被燈火籠罩的角落,班超和陳武剛卻仿佛置身于一個獨立的世界。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眼中燃燒的火焰和對那片遙遠而神秘土地的共同憧憬。周圍的喧囂成了背景,而他們心中的藍圖,正隨著酒意和豪情,變得愈發(fā)清晰而壯闊。
又對飲了幾碗,陳武剛黝黑的臉上酒意更濃,眼神卻愈發(fā)明亮。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對著班超道:“班兄,今日你我意氣相投,肝膽相照,實乃人生快事!我想起一人,我那過命的兄弟!名喚馬火沖,性子比我還要火爆三分,卻也重情重義,武藝高強!更重要的是,他對那西域之地,向往之心不亞于我二人!常說恨不能生一雙翅膀,飛到那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地方去闖蕩一番!他眼下應當就在洛陽城中落腳。待我尋著他,定要引薦給班兄!你們三人若聚在一處,定能談得更加痛快!那小子,也是個值得托付性命的漢子!”提起馬火沖,陳武剛眼中滿是真摯的兄弟情誼。
班超聞言,更是喜上眉梢!他正感在洛陽城舉目無親,志同道合者難覓,能多結識一位同樣心懷西域、武藝高強的豪杰,簡直是求之不得!“哦?竟有如此豪杰?那真是太好了!有勞陳兄費心引薦!班超翹首以盼!”他仿佛已經看到,未來的西域之路上,又多了一位可以并肩作戰(zhàn)的可靠伙伴。
兩人興致愈發(fā)高漲,又聊起了陳武剛行走江湖時結識的幾位奇人異士:有隱居太行深處、精通機關暗器的“鬼手魯三”;有在江南水澤來去無蹤、擅使分水峨眉刺的“浪里蛟”白七娘;還有一位出身沒落將門、通曉兵法韜略卻郁郁不得志的“鐵筆判官”蕭別離……這些鮮活的人物和傳奇故事,為班超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精彩紛呈世界的窗戶,聽得他心馳神往,對江湖的認知也豐富了許多。
直到酒肆里的客人漸漸稀疏,跑堂的也開始打著哈欠收拾桌椅,兩人才意識到夜色已深。桌上的酒壺早已空空如也。
陳武剛不由分說,搶著付了酒錢。班超拗不過他,只得作罷。兩人一同走出“飲馬樓”。門外,夜涼如水,更深露重。白日里喧囂的朱雀大街此刻一片寂靜清冷,只有遠處更夫梆子單調的敲擊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更添幾分寂寥。懸掛在屋檐下的幾盞孤零零的燈籠,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昏黃而斑駁的光影,如同守夜人惺忪的睡眼。
一陣夜風吹來,帶著深秋的寒意,班超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陳武剛見狀,立刻說道:“班兄,更深露重,路途不近。不如我送你回府?這洛陽城夜里,也未必處處太平?!彼抗鈷哌^寂靜黑暗的街巷深處,帶著一絲本能的警覺。
班超心中感激,但不愿再麻煩這位新結識的兄弟,連忙擺手推辭:“陳兄好意,班超心領。此去班府路程不遠,路徑我也熟識,不敢再勞煩兄臺。倒是陳兄,飲了不少酒,也請早些尋個落腳處歇息才是。”他語氣真誠。
陳武剛見他堅持,也不再勉強,爽朗一笑,抱拳道:“那好!班兄一路多加小心!咱們后會有期!待我尋著馬火沖那小子,定去府上叨擾!”
“一言為定!陳兄珍重!后會有期!”班超也鄭重抱拳還禮。
兩人在“飲馬樓”搖曳的燈籠光影下,再次用力地握了握手,這才轉身,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各自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班超獨自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青石板路在腳下發(fā)出清晰的回響。夜風吹拂著他的面頰,非但沒有冷卻他心中的熱情,反而讓那團被烈酒和豪情點燃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更加清晰!今晚這場看似偶然的酒肆相遇,竟讓他結識了陳武剛這樣一位肝膽相照、武藝超群的俠義朋友!這不僅是一份難得的友情,更像是一道劃破心中迷霧的閃電!陳武剛那堅定的認同、毫無保留的追隨誓言,以及他所展現的江湖男兒的豪邁與力量,都如同一劑強心針,極大地堅定了他對西域的向往,也讓他看到了實現抱負的另一種可能——并非孤身一人,而是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并肩同行!
他抬起頭,望向深邃浩瀚的夜空。一彎皎潔的下弦月高懸天際,清輝灑落,為沉睡的洛陽城披上一層朦朧的銀紗。無數星辰如同碎鉆般鑲嵌在墨藍色的天幕上,靜謐地閃爍著。班超凝視著那輪明月,恍惚間,仿佛看到它化作了西域大漠上那輪同樣照耀過張騫、照耀過無數戍邊將士的孤月。點點繁星,似乎也在向他低語,訴說著那片遙遠土地上的金戈鐵馬、駝鈴悠揚、綠洲傳奇……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壯志在他胸中澎湃激蕩!
他暗暗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入掌心,對著那輪明月,也對著自己沸騰的心海,立下無聲卻無比堅定的誓言:**此生,定要踏足西域!無論前路有多少艱難險阻,無論要付出何等代價!定要重開絲路,揚漢威于絕域,安黎庶于邊陲!不負此身所學,不負家國所托,亦不負陳兄今日之信!**
回到班府,早已是萬籟俱寂。班超如同影子般輕手輕腳地穿過庭院,推開自己廂房的門扉,生怕驚擾了熟睡中的家人。他躺在那張熟悉的硬木床上,身體疲憊,精神卻異常亢奮,毫無睡意。
黑暗中,陳武剛那爽朗的笑聲、銳利如電的眼神、制服醉漢時舉重若輕的身影、談論西域時眼中燃燒的火焰……一幕幕在眼前清晰地回放。酒肆中那些關于西域的議論、關于竇固將軍大捷的興奮、關于商路重開的期盼,也如同潮水般在腦海中翻涌。還有陳武剛提到的那個性情火爆、同樣向往西域的兄弟——馬火沖,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是否也如陳武剛一般,有著一顆赤子之心和一身驚人的本領?
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寂靜的夜里肆意奔騰。不知過了多久,疲憊終于戰(zhàn)勝了亢奮,班超的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夢鄉(xiāng)。
夢境,光怪陸離,卻又無比清晰而壯麗:
他騎著一匹神駿非凡、通體雪白如銀的汗血寶馬(大宛天馬),馬蹄翻飛,踏起滾滾黃沙,奔馳在廣袤無垠、浩瀚如海的西域大漠之上!狂風呼嘯,卷起沙塵如幕,刮在臉上帶著粗糲的觸感,風中仿佛夾雜著金鐵交鳴和蒼涼的胡笳聲。他身后,是獵獵作響、高高飄揚的赤色漢旗!旗幟之下,是并肩馳騁的陳武剛!他依舊是那身玄色勁裝,腰挎長劍,臉上帶著熟悉的、無所畏懼的豪邁笑容!還有一位看不清面容、卻感覺異常魁梧剽悍的騎士(想必就是馬火沖),手持長槊,吼聲如雷!再后面,影影綽綽,似乎還有許多志同道合、披堅執(zhí)銳的身影!他們如同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向著大漠深處、向著遠方的雪山、向著未知的國度奮勇前進!
所到之處,盤踞綠洲、兇殘成性的匈奴游騎望風而逃,丟盔棄甲!龜茲、疏勒、于闐……一座座鑲嵌在黃沙碧水間的西域城邦,城門洞開!國王貴族們身著盛裝,手捧美玉、葡萄、香料,帶著敬畏與期盼,匍匐在道路兩旁,迎接大漢使節(jié)的到來!歡呼聲響徹云霄!
那面赤色的、象征著大漢威嚴與榮耀的旗幟,在大漠狂烈無羈的風沙中,瘋狂地舞動、翻卷!發(fā)出如同千軍萬馬沖鋒、如同勝利號角長鳴般的獵獵巨響!這聲音,蓋過了風沙,蓋過了駝鈴,蓋過了一切!它奏響的,是班超心中最熾熱的夢想之歌,是泱泱大漢威加四海的榮耀樂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