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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絲路重輝錄 天絕山的云震鴻 189703 字 2025-08-10 11: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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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的暮色,總帶著幾分前朝遺夢般的金粉氣,仿佛夕陽的余暉并非灑落,而是被這千年帝都的宮闕樓臺、朱門繡戶吸吮殆盡,再緩緩吐納出的奢靡與滄桑。朱雀大街上,白日里駝鈴叮當、胡商云集的喧囂漸漸沉淀,只留下被車輪碾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反射著最后的天光??諝庵校形瓷⒈M的異域香料氣味與銅駝巷酒肆里飄出的新釀桑落酒香交織纏繞,勾引著行人的鼻翼。巷口高挑的酒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搖出醉人的弧度,也搖動著這座帝國心臟深處蠢蠢欲動的暗流。

時光總是匆匆而逝,班超在洛陽期間認識了很多江湖上奇人異士,而在家鄉(xiāng)扶風的玩伴也來投奔他。今天班超剛踏出蘭臺那幽深寧靜的書閣,指尖還殘留著朱砂的冷香與竹簡特有的微澀氣息。因近日他一直協(xié)助兄長班固??蓖辍稘h書·西域傳》的初稿,那些關(guān)于蔥嶺以西、流沙瀚海的文字,在他腦海中激蕩起遠比墨跡更為洶涌的波濤——張騫的節(jié)杖、傅介子的利刃、陳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仿佛化作無形的鼓角,在他血脈深處擂響。西域,那片廣袤而神秘的土地,那些桀驁不馴卻又仰慕天朝的城邦,那些如同毒蛇般蟄伏的匈奴鐵騎……都讓他心馳神往,卻又憂心忡忡。

“班兄!班兄!出事了!”

一聲急促而刻意壓低的呼喚,如同冰棱墜地,驟然刺破了這暮色中的浮華寧靜。只見韓策風風火火地撞開小院那半舊的竹簾,青布袍的下擺還沾著半片油綠的槐樹葉,顯然是一路疾奔而來。他臉色緊繃,平日里的跳脫機敏被一種罕見的凝重取代,聲音雖低,卻帶著金屬相擊般的脆響,直透人心。

“西域商隊!粟特人的那支大商隊!被抓了!就在西市牢獄!說是……通敵!”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擠出來的,眼中滿是憤怒與焦急。

小院里,肖天正與李芳一同整理著曬干的駱駝刺。這種西域特有的堅韌植物,曬干磨粉后是上好的金瘡藥引。肖天聞言,手微微一滯,指間捏著的一小捆駱駝刺險些散落。他并未立即回頭,但腰間懸掛的流霜劍,那冰蠶絲編織的湛藍劍穗?yún)s無風自動,輕輕掃過素色衣袍,帶起一絲若有若無、卻令人肌膚生寒的凜冽劍氣。他緩緩轉(zhuǎn)身,目光銳利如鷹隼:“哪國商隊?為首何人?”聲音沉穩(wěn),卻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平靜。

“粟特人!康居老王那支!”韓策從袖中摸出半塊揉得皺巴巴、還留著清晰齒痕的胡餅,急切地說,“就今早!還在西市跟我換《倉頡篇》的抄本!老王還夸我字寫得有風骨,午后就被黃門令鄭眾手下那群閹狗鎖進了西市大牢!說是搜出了通敵的鐵證!班兄,那康居老王,你是知道的,去年咱們在鴻臚寺整理龜茲國進獻的木簡文書,上面那些蝌蚪似的佉盧文,還是他幫咱們辨認的!這樣親近大漢的商隊,怎會通敵?”

李芳指尖捏著的一根駱駝刺,在韓策說到“通敵鐵證”時,“啪”地一聲脆響,竟被她生生折斷。細小的尖刺瞬間扎入她柔嫩的掌心,沁出一點殷紅。她仿佛渾然未覺疼痛,只是下意識地將受傷的手飛快藏到身后,素來溫婉的嗓音帶著明顯的緊繃和難以置信:“通敵?通哪國之敵?他們粟特人行走絲路,最是懂得左右逢源,卻也最怕卷入大國紛爭,怎會如此不智?”

“說是搜出了與北匈奴往來的密信?!币粋€清朗而略帶慵懶的聲音接過了話頭。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呂文思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在廊檐的陰影之下。他手中那柄素雅的湘妃竹折扇正輕輕敲擊著掌心,竹骨相撞,發(fā)出“嗒、嗒、嗒”的輕響,在這驟然沉寂的暮色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計算著某種無形的籌碼?!扒傻煤苣?,”他踱步走出陰影,臉上帶著慣有的、仿佛洞察一切的微笑,“抓人的,正是中常侍鄭眾的心腹,那個叫趙忠的閹奴。此人,三天前還趾高氣揚地從竇固將軍的北軍營中,‘索’走了三匹剛剛進獻上來的、千金難求的汗血寶馬!竇將軍當時氣得臉色鐵青,卻礙于其身份,只能忍氣吞聲?!?/p>

班超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幽深。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轉(zhuǎn)身,幾步走到窗邊,“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面向皇城方向的木格窗。窗外,最后一抹壯麗的夕陽正將紫微宮連綿起伏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熔金,飛檐上鎮(zhèn)守四方的銅鈴在晚風中搖曳,發(fā)出沉悶而悠遠的“嗡——嗡——”聲,如同帝國沉重的呼吸。這金碧輝煌的宮闕之下,不知隱藏著多少魑魅魍魎的鬼蜮伎倆。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斑駁的舊窗欞上輕輕叩擊,指節(jié)分明,節(jié)奏竟隱隱與遠處南營演武場傳來的、操練士卒的鼓點相合?!拔饔蛏剃?,”班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是絲路的血脈,是大漢與西域諸國往來的紐帶,更是陛下‘斷匈奴右臂’國策的基石。此血脈,斷不得!”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掃過院中每一張或憤怒、或憂慮、或沉思的臉龐,“更可恨者,是那些奸佞小人,竟想借刀殺人!若坐視忠良商旅蒙冤受戮,寒了西域諸國向漢之心,無異于自毀長城,正中北匈奴下懷!此風,絕不可長!”

“那還等什么?劫獄!”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響起。如同鐵塔般矗立的石大夯“霍”地站起,他那柄沉重的環(huán)首大刀在鯊魚皮鞘中發(fā)出“嗡嗡”的不安顫鳴,仿佛感應(yīng)到了主人胸中翻騰的怒火。粗布短衫下,左臂那道從肩頭蜿蜒至肘部的舊日刀疤,在夕照下紅得發(fā)亮,像一條猙獰的蜈蚣,無聲訴說著他曾經(jīng)歷的血雨腥風。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只待班超一聲令下,便要劈開那牢獄的鐵鎖。

“蠢材!”

一個清脆如銀鈴,卻又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冷峭的女聲從頭頂傳來。眾人抬頭,只見梁上一團火紅的身影靈巧地一翻,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正是陳詭。她那一身鮮艷的胡式短裝沾染了幾縷不易察覺的蛛網(wǎng),更襯得她身姿矯健,野性難馴。她指尖把玩著一枚銹跡斑斑、帶著血槽的青銅箭鏃,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最上等的絲綢滑過肌膚,慵懶中透著鋒銳:“西市牢獄是什么地方?緊挨著執(zhí)金吾(漢代掌管京師治安的武官)的營房!里面關(guān)押的多是等待秋決的重犯,守備森嚴,巡邏如織。你這夯貨,是想扛著你的大刀片子沖進去,好讓班兄辛辛苦苦在洛陽城立下的這點俠義名聲,明天就變成廷尉案頭‘勾結(jié)匪類、劫掠法場’的鐵證嗎?到時候,別說去西域,咱們的腦袋都得掛在城門口風干!”她邊說邊用箭鏃的尖鋒在石大夯的刀鞘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滿是嘲諷。

“噗——”

正在往他那碩大酒葫蘆里傾倒新釀桑落酒的馬火沖,聞言直接噴出了一口酒沫,濃烈的酒氣頓時彌漫開來。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絡(luò)腮胡上的酒漬,牛眼圓瞪:“那咋辦?陳丫頭,就眼睜睜看著一群老實巴交的胡商被那群沒卵子的閹豎宰了當功勞?老子這桿馬槊可不答應(yīng)!它見了血光就興奮!”他拍了拍斜倚在墻邊、寒光閃閃的丈八馬槊,槊鋒在暮色中劃過一道冷芒。

“有辦法?!?/p>

一個冷靜得近乎刻板的聲音響起,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角落里的張械終于抬起了頭。他面前的小案幾上,一個精巧的九連環(huán)已被他用一根細如發(fā)絲的銅絲拆解得七七八八。那銅絲在他修長、白皙、異常干凈的手指間靈活地穿梭、纏繞、撥弄,仿佛擁有了生命。他的目光專注地盯著手中跳躍的銅絲,仿佛周遭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guān),直到此刻才開口。

“西市牢獄的重犯囚室,”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用的是少府監(jiān)上月新造的‘子母鴛鴦鎖’。此鎖結(jié)構(gòu)繁復,內(nèi)有簧片二十四道,陰陽相扣,環(huán)環(huán)相套,鑰匙需分三段插入,錯一絲則鎖死?!彼D了頓,指尖捻著銅絲,“但,上月底,獄中一名重犯的鐐銬機關(guān)卡死,是我去修的。親眼見他們更換新鎖時,鑰匙孔里卡進了一粒細小的河沙。那沙粒雖被剔出,卻已在內(nèi)芯最精密的簧片間隙留下了一道細微的劃痕——這縫隙,比尋常新鎖,要寬出約莫……半根發(fā)絲的距離?!彼斐鲂≈?,比劃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縫隙。這細微的差別,在常人眼中忽略不計,在他這樣的奇技大師眼中,卻是撬開生門的鑰匙!

一直沉默地坐在最暗處的錢匿,此刻終于動了動。他正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極其細致、緩慢地擦拭著他那柄不足寸許長的精鋼短刃。刃身薄如柳葉,寒光內(nèi)斂,只在偶爾的角度折射出一線刺目的冷芒,映照著他低垂的眼簾下,那雙深潭般幽冷、毫無感情波動的眸子。他擦得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直到刃面光可鑒人,才用指尖拈著帕子,輕輕抹去最后一點幾乎不存在的指印。

“我能進去?!彼穆曇舻统辽硢?,像砂紙摩擦。

見眾人目光聚焦過來,他繼續(xù)道:“上月,康居老王商隊的一只貴重貨箱鎖鼻崩裂,是我?guī)退扪a的。修補時,他們的賬房先生阿里木,在一旁閑聊,無意中提起過,他與西市牢獄的獄掾(獄吏頭目)張五,是多年的酒友。張五嗜酒如命,尤其貪戀西域的葡萄釀?!彼院喴赓W,信息卻關(guān)鍵無比。這意味著,他或許能利用這層關(guān)系,找到接近牢獄內(nèi)部的機會。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依舊冰冷:“但,得先知道,那封所謂的‘密信’,究竟是何模樣?材質(zhì)?筆跡?印鑒?一絲一毫的錯漏,都是死穴。”

“我去仿。”

接話的是王敏。他正伏在另一張矮幾上,借著窗外最后的天光,用一根細小的炭筆在粗糙的麻紙上飛快地臨摹著什么。紙上呈現(xiàn)的字跡忽而圓潤如珠,忽而方正如印,轉(zhuǎn)折間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柔媚態(tài),正是宦官批文常用的“臺閣體”神韻。

“前日在鴻臚寺謄錄文書,恰巧見過鄭眾親筆批復的一份關(guān)于胡商入關(guān)的牒文?!蓖趺纛^也不抬,筆走龍蛇,“此人寫字,偏愛用‘魚卵墨’(一種名貴墨,墨色黑中泛青紫光,墨錠表面有魚卵狀紋理),墨色沉郁。其筆法尤為特殊,起筆時重按如釘頭,收筆時卻輕提如鼠尾,轉(zhuǎn)折處刻意頓挫,顯得生硬刻薄,鋒芒畢露卻又底氣不足,像……像被人打斷的骨頭茬子,支棱著,透著股戾氣?!彼麑P跡的觀察,精準得令人發(fā)寒。

班超的目光緩緩掃過屋內(nèi)眾人。暮色已如墨汁般徹底浸染進來,將每個人的側(cè)臉輪廓勾勒得棱角分明,或剛毅,或沉靜,或狡黠,或憤怒,卻都凝聚著一股同仇敵愾的銳氣。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小小的院落里升騰。

“韓策!”班超果斷下令,“你路子廣,立刻去查!盯死鄭眾!查清那三匹汗血寶馬的真正去向!尤其是與北匈奴有無瓜葛!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呂先生!”他轉(zhuǎn)向搖扇的呂文思,“勞您大才,思慮周詳,擬一份足以打動廷尉的說辭。我稍后便持此說辭,親往廷尉府陳情!言辭需切中要害,直指其奸!”

他的指尖如劍,點向陰影中的錢匿:“你,準備探獄。利用阿里木與獄掾張五的關(guān)系,設(shè)法接近關(guān)押粟特商隊的牢房。首要之務(wù),確認密信細節(jié)!何人書寫?何種載體?墨跡新舊?有無特殊印記?務(wù)必詳盡!”

“張械!”班超看向那擺弄銅絲的青年,“備好你的‘家伙’,尤其是針對那‘子母鴛鴦鎖’縫隙的工具。西市牢獄西北角外墻,你先前留意過的新磚縫隙,或可成為生路。提前勘察,確保萬無一失!”

“王敏!”他的目光落在“筆吏”身上,“魚卵墨、竹簡、羊皮紙,所需物料是否齊備?仿造密信,乃破局關(guān)鍵,務(wù)必以假亂真,天衣無縫!”

一直靜默的李芳,此刻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醫(yī)者特有的冷靜:“我這里有些‘迷迭香’,是前些日子西域商隊感念我為他們醫(yī)治駝隊傷患所贈。此香曬干研磨成粉后點燃,其煙無色無味,嗅之能令人神思昏沉,四肢乏力,約莫半個時辰方解,卻不會傷及臟腑根本?!彼龔碾S身的藥囊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用素麻布仔細包裹的小包,解開一角,露出里面灰綠色、散發(fā)著奇異清香的干燥草葉。

她頓了頓,又從藥囊深處摸出一個更小的、以蜜蠟封口的黑陶小罐:“還有這個。是用上好的駱駝奶反復熬煉,調(diào)入了西域特產(chǎn)的‘石花脂’(類似凡士林的礦物脂)制成的酥油膏。其性至滑至膩,遠勝羊油,尤其經(jīng)久不干。用來潤滑精密的鎖芯機括,再合適不過?!彼龑蓸訓|西輕輕放在案上,灰綠色的草葉與黑陶小罐在昏暗中顯得樸實無華,卻蘊含著扭轉(zhuǎn)乾坤的力量。

肖天的目光落在李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指尖還沾著幾片迷迭香草屑的手上,心頭莫名一動。他上前一步,流霜劍鞘上的青銅環(huán)佩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叮鈴”一聲清越的脆響,如同冰泉滴落。

“我隨錢匿一同去?!彼穆曇魩е蝗葜靡傻膱远ǎ八谔厣剃犞?,康居老王雖懂些漢話,但涉及機密,佉盧文才是他們最信任的文字。我通曉佉盧文,可確保溝通無誤?!彼D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況且,若遇盤查,我的‘繞口令’敬語,或許能……幫上些忙?!彼傅氖悄切┓睆椭翗O、如同層層疊疊絲綢般纏繞的西域王室敬語,足以讓不諳此道的獄卒聽得頭暈?zāi)X脹,心煩意亂。

“咯咯咯……”

陳詭突然發(fā)出一串金鈴般清脆的笑聲,打破了瞬間的肅穆。她腰肢一擰,火紅的衣袂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案幾,帶起的微風將王敏臨摹字跡的紙張吹得簌簌亂飄。

“既然你們都安排得這般妥當,”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幾分狡黠與挑釁,掃過肖天和錢匿,“那本姑娘也不能閑著呀。我去給那些看守牢獄的兵大爺們跳支‘胡旋舞’解解悶如何?聽說那個獄掾張五,最好杯中物,更愛看胡姬扭腰肢呢!保管讓他看得眼珠子掉出來,什么都忘了!”她說著,還故意扭動了幾下纖細卻充滿力量的腰肢,動作狂放而誘人,帶著濃郁的西域風情,引得馬火沖都忘了生氣,直愣愣地多看了兩眼。

**夜探**

三更的梆子聲,如同垂死者的嘆息,剛在空曠寂寥的街巷間敲響第一聲沉悶的“梆——”,西市牢獄那高聳、冰冷、爬滿暗綠色苔蘚的墻角陰影里,便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

錢匿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皂隸(低級衙役)號服,臉上涂著一層古怪的青黑色膏狀物。那是他用皮硝、陳年羊脂和鍋底最細膩的煙灰精心調(diào)配的“易容膏”,不僅改變了膚色,更能讓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常年不見天日、陰郁病態(tài)的質(zhì)感。他像壁虎般緊貼著濕滑冰冷的墻壁,腳下那雙破舊的草鞋踩在厚實的青苔上,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呼吸被壓得極低極緩,心跳卻如同戰(zhàn)鼓在胸腔內(nèi)擂動。

一隊執(zhí)戟巡邏的兵卒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從巷口經(jīng)過,甲葉碰撞,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金屬摩擦聲?;鸸馓S,映出他們疲憊而麻木的臉。錢匿立刻將身體縮進更深的陰影,同時故意佝僂起背,發(fā)出一陣粗嘎、斷續(xù)、如同破鑼般的咳嗽聲,活脫脫一個身染沉疴、值夜班的老獄卒。

“咳…咳咳……”

“嗯?新來的?”一個打著哈欠的獄卒被咳嗽聲吸引,舉著火把晃了過來。跳躍的火光刺得人眼暈,錢匿低著頭,用最地道的洛陽城西市底層土話,甕聲甕氣地應(yīng)道:“是咧,官爺。小的剛從京兆尹大牢那邊調(diào)過來,這不,張掾(獄掾張五)今兒個高興,讓小的給他送點好酒暖暖身子?!彼室饣瘟嘶渭缟峡嬷囊粋€大酒葫蘆,塞子微微松動,一股濃郁醇厚、帶著獨特果香的西域葡萄釀氣息立刻飄散出來——這是馬火沖壓箱底的珍藏,據(jù)說酒性極烈,能醉倒駱駝。

那獄卒貪婪地吸了吸鼻子,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困意似乎都消散了幾分。他揮揮手,不耐煩地催促:“快進去快進去!機靈著點!今晚里頭關(guān)著‘貴客’,黃門令親自吩咐過要‘嚴加看管’,眼睛別亂瞟,耳朵別亂聽!送了酒趕緊出來!”

“是是是,小的省得,省得?!卞X匿連連點頭哈腰,彎著腰,一溜小跑進了牢獄那扇沉重、散發(fā)著鐵銹和血腥味的黑漆大門。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潮濕、陰冷、霉爛的氣息如同粘稠的漿糊,瞬間糊住了口鼻,其中還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排泄物的惡臭以及絕望的呻吟?;鸢巡逶趬Ρ诘蔫F環(huán)里,光線昏暗搖曳,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亂舞。通道兩側(cè)是粗大木柵隔開的囚室,里面影影綽綽,死氣沉沉。

錢匿的心沉靜如水,右手卻始終按在腰間那柄冰涼的短刃柄上。駝毛纏繞的柄身提供了絕佳的防滑與吸汗。他默數(shù)著囚室的編號,腳步看似慌亂,實則精準。終于,在通道最東頭,一間比其他囚室柵欄更粗、鐵鎖更大的牢房前,他停了下來。

借著通道里昏暗跳躍的火光,可以看到十幾個粟特商人瑟縮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華麗的錦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污穢。為首的老者,正是康居老王。他須發(fā)散亂,臉色灰敗,渾濁的眼睛卻死死盯著地面,正用一根撿來的小石片,在布滿污垢的石板地上用力刻畫著什么——那是彎彎曲曲的佉盧文字。

“康居先生?”錢匿將身體貼近冰冷的鐵柵,用生硬但清晰的粟特語,壓得極低地呼喚。

康居老王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在看清錢匿偽裝下的輪廓時,驟然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你……你是……那個手藝精巧、幫我們修好‘月光寶匣’(指貴重貨箱)的漢人朋友?”他的聲音因激動和缺水而沙啞干澀。

“是我?!卞X匿的目光銳利如鷹,瞬間掃過牢門上那把巨大、結(jié)構(gòu)繁復、在火光下泛著幽冷烏光的“子母鴛鴦鎖”。鎖芯位置,果然有幾道新鮮的、不易察覺的細微劃痕?!八麄冋f你們有通敵密信?怎么回事?”他單刀直入。

老王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幾乎要撲到柵欄前,又被同伴死死拉住。他指著地上剛刻下的佉盧文,急促地低語:“誣陷!天大的誣陷!那封信,是三天前一個自稱來自疏勒的胡商,在西市香料攤前硬塞給我的!他說自己是敦煌守軍派來的信使,有緊急軍情需轉(zhuǎn)交敦煌校尉,因身份不便,托我們商隊攜帶!我見他行色匆匆,言語懇切,又確實帶著敦煌那邊的信物,一時不察便收下了,根本未曾拆看!誰能想到……誰能想到這竟是索命的毒藥!”老王的眼中充滿了悔恨與恐懼。

就在這時,隔壁牢房傳來一陣騷動。一個溫潤清朗、卻帶著明顯痛苦呻吟的聲音響起,用的竟是極其地道、甚至帶著龜茲王室特有韻味的龜茲語,還夾雜著一連串繁復得令人頭暈的敬語前綴后綴:

“至高無上的、如同太陽般光輝的、守護牢獄安寧的官爺大人??!卑微如塵土的囚徒祈求您仁慈的垂憐!小人突感腹中絞痛如刀絞,如同被一千只沙漠毒蝎啃噬五臟,定是白日里那碗污濁的湯水作祟……萬望大人開恩,賜予小人一碗潔凈的清水吧!愿天神的福祉如甘霖般永遠沐浴在您和您尊貴的家族之上……”

正是肖天!他那套“繞口令”般的敬語,如同層層疊疊的絲綢裹住了獄卒的耳朵。兩個被安排看守這片區(qū)域的獄卒,正抱著長矛靠在墻上打盹,被這突如其來的、聒噪又聽不懂的“鳥語”吵醒,煩躁地皺起眉頭,罵罵咧咧地朝肖天所在的牢房走去:“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號喪??!閉嘴!”

機會!

錢匿眼中寒光一閃,手腕微動,一顆指甲蓋大小、毫不起眼的褐色泥丸從袖中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在兩名獄卒即將經(jīng)過的地面上。泥丸落地即碎,瞬間散開一股極其淡薄、卻帶著奇異甜香的粉末——正是李芳精心配制的迷迭香混合安息茴香粉,氣味乍聞之下,竟與西域烤肉常用的香料有幾分相似!

粉末隨風飄散。兩個獄卒剛走到肖天牢門前,正要呵斥,忽然覺得一股倦意如同潮水般不可抗拒地涌上頭頂,眼前陣陣發(fā)花,鼻子下意識地抽動了幾下。

“嗯?什么味兒……還挺香……”一個獄卒嘟囔著,話音未落,便覺得手腳發(fā)軟,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

“困……好困……”另一個獄卒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手中的長矛“哐當”一聲靠在墻上,身體順著墻壁軟軟地滑坐下來,不過幾個呼吸,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第一個獄卒也搖晃了幾下,靠著同伴癱倒在地,沉沉睡去。

“信!那封羊皮信上寫了什么?你可曾看過內(nèi)容?”肖天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挪到了靠近康居老王牢房的柵欄邊,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

康居老王緊張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竭力回憶:“我……我被鎖拿時,掙扎中瞥見過一眼!被一個閹奴抓在手里晃……開頭幾個字,是用漢文寫的,好像有……有‘單于’!對!就是‘單于’!后面似乎還提到了一個日期……‘三月初三’!”

“單于?三月初三?”錢匿的眉頭驟然鎖緊,如同刀刻。他沒有追問信的內(nèi)容,反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犬,死死盯住一個關(guān)鍵細節(jié):“那信!是用什么寫的?竹簡?羊皮?墨跡是新是舊?可有特殊氣味?”他的問題精準而致命。

“是羊皮!”旁邊一個年輕些、臉上帶著淤青的粟特商人搶著回答,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阿里木先生當時也在場!那信塞過來時,外面只裹了層粗麻布,我?guī)屠贤跏盏臅r候摸過!羊皮摸著還帶著潮氣,軟塌塌的!上面的墨跡烏黑發(fā)亮,邊緣還有點暈染,絕對不像存放了很久的老信!味道……就是普通墨汁和羊皮的膻味!”

錢匿與肖天的目光在空中瞬間交匯,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碰撞!兩人心中同時雪亮:新寫的羊皮信!墨跡未干透!這栽贓做得何其倉促而拙劣!卻也何其狠毒!

“走!”錢匿當機立斷,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短刃。他的目標是獄卒腰間那一大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

“不行!恩人!不能走!”康居老王卻猛地抓住了錢匿的衣袖,老淚縱橫,絕望地搖頭,“就算你們能開這牢門,我們也走不了!他們……他們還在我們的貨箱里,‘搜’出了十幾把帶著‘丘林’族徽的匈奴彎刀!那也是他們趁亂塞進去的!這才是鐵證??!我們就算逃出這牢房,也逃不出這洛陽城!逃不出這‘通敵’的罪名!”老王的聲音充滿了悲憤與無助。

“丘林?”肖天眼中寒芒暴漲,如同萬年冰川裂開一道縫隙,透出刺骨的殺意!“丘林是北匈奴四大貴姓之一!丘林當正是呼衍邪屠單于帳下最兇悍的萬騎長!鄭眾這條閹狗!他這是要一石二鳥!既借機除掉我們這些親善大漢的西域商旅,斷了絲路一臂,又能將這盆臟水潑給北匈奴,制造緊張,他好從中漁利,甚至……為他背后更大的主子鋪路!”肖天的分析,瞬間將鄭眾的毒計剖析得淋漓盡致。

錢匿的短刃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割斷了串著鑰匙的皮繩,那串沉重的鑰匙落入他手中,竟未發(fā)出半點聲響。他看也不看,徑直從中挑出那把最大、結(jié)構(gòu)最復雜的鑰匙——正是子母鴛鴦鎖的鑰匙。但他并未插入鎖孔,反而將其丟在一旁。

“鑰匙是幌子,開不了真鎖。”他冷冷道,同時從袖中抽出一根比之前張械所用更細、閃爍著暗金色澤的特制銅絲——這是張械根據(jù)他描述的鎖芯劃痕,臨時趕制的工具,并在駱駝酥油膏里浸泡過。

“看好了?!卞X匿對肖天低語一聲,屏息凝神。那細如發(fā)絲的銅絲如同有了生命,精準地探入子母鴛鴦鎖那幽深復雜的鎖孔之中。他的指尖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只有極其細微的顫動,依靠銅絲傳遞回來的、常人根本無法感知的觸感,在鎖芯內(nèi)部那二十四道精密簧片間游走、試探、撥弄……

時間仿佛凝固。牢獄深處傳來不知哪個囚犯痛苦的呻吟,遠處通道隱約有巡邏的腳步聲。肖天的手按在了流霜劍柄上,全身肌肉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隨時準備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

“咔噠!”

一聲輕微得如同枯葉落地的脆響!在寂靜中卻如同驚雷!

那號稱牢不可破、由少府監(jiān)頂尖匠人打造的“子母鴛鴦鎖”,在錢匿那神乎其技的“聽聲辨位”和特制工具下,竟應(yīng)聲而開!鎖簧彈開的瞬間,錢匿已用另一只手托住了沉重的鎖身,防止它掉落發(fā)出聲響。

“走!”錢匿猛地拉開牢門,鐵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彎刀!”肖天再次提醒,目光如炬,“那些作為‘鐵證’的丘林彎刀,必須處理!否則后患無窮!”

錢匿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迅速掃視牢內(nèi):“所有人!脫下外袍!快!”他命令道,同時自己率先脫下那件皂隸號服。商人們雖不明所以,但在求生本能驅(qū)使下,紛紛照做。

錢匿將十幾件破爛的、沾滿污穢的外袍迅速團成一團,塞進一個空置的、原本用來裝餿飯的木桶里。然后,他指向牢房角落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用于便溺的破瓦罐,對那個臉上帶傷的年輕商人低喝:“你!把它倒在那堆衣服上!快!”

年輕商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忍著惡臭,端起瓦罐將污穢之物盡數(shù)潑在衣服團上。刺鼻的臊臭味頓時彌漫開來。

“很好!”錢匿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現(xiàn)在,點火!”

“???!”商人們驚呆了。

“快!”錢匿不容置疑,從懷中摸出火石火鐮。肖天也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迅速從旁邊牢房未熄的火把上引燃一小束稻草。

火焰“騰”地一下在浸滿污物的衣物上燃起,散發(fā)出濃烈的黑煙和更令人作嘔的焦臭氣味。錢匿將那個燃燒的、散發(fā)著惡臭的木桶,猛地踢進了牢房最深處,靠近堆放破爛稻草的地方。

“失火了!穢物著火啦!快來人啊!要熏死人啦!”錢匿扯開嗓子,用那破鑼般的嗓音驚恐地大喊起來,同時拉著康居老王就往外沖。

“走!趁亂!張械在西北角墻外接應(yīng)!他說那里的墻磚是新?lián)Q的,灰漿未干透,縫隙最大!”肖天低吼一聲,長劍一引,護著驚魂未定的商人們沖出牢門。

**仿書**

王敏的住處,與其說是居所,不如說是一個字跡的迷宮,一個墨香的墳冢。低矮的土屋里,墻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字跡拓片:有古樸厚重的秦篆漢隸,有飄逸靈動的章草今草,有官樣文章的方正臺閣體,也有西域胡商的佉盧文、粟特文摹本,甚至還有幾片龜裂的甲骨拓痕??諝庵袕浡蔁?、油煙、石墨、膠泥以及各種說不出名堂的墨錠混合的奇異氣味。

案幾上更是琳瑯滿目:大小不一的墨錠如同士兵列隊;各色毛筆插在粗陶筆筒里,筆尖形態(tài)各異;竹簡、木牘、帛書、粗糙的麻紙、甚至幾張珍貴的雪白“左伯紙”堆疊如山。角落里,一塊黑乎乎、不起眼的石頭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大月氏國特產(chǎn)的天然石墨塊。

此刻,王敏正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鋪著三張削制得光滑平整的竹簡。他眉頭緊鎖,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銳利得如同錐子,反復比較著三張簡上的字跡。每一張都在模仿鄭眾的筆法,但細微處總有差別。

“不對?!彼麚u搖頭,有些煩躁地將第一張竹簡推到一邊,竹簡邊緣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沙”的一聲?!班嵄娺@閹奴的字,看似方正,骨子里卻透著股陰柔邪氣。尤其是捺筆,收尾時那刻意上挑的尖鋒,像……像歌姬舞動時甩上去的水袖尖兒,輕佻又尖刻。”他喃喃自語,重新蘸飽了那價格不菲、研磨時散發(fā)出淡淡魚腥氣的魚卵墨。筆尖懸在第三張竹簡上方,墨汁凝聚欲滴,他卻遲遲不肯落下,仿佛在捕捉那虛無縹緲的“神韻”。

呂文思盤膝坐在一旁的蒲團上,慢條斯理地品著一盞清茶。裊裊茶煙中,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王敏額角的汗珠滾落,“啪嗒”一聲滴在竹簡上,迅速暈開一小團深色的墨漬。

“心浮氣躁,如何能得其神?”呂文思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鄭眾此獠,心思詭譎,多疑如狐。他寫這等見不得光的密信,必不會用慣常的右手筆跡示人。定會改用左手書寫,以為能掩人耳目?!彼畔虏璞K,折扇“唰”地展開,又輕輕合攏,發(fā)出清脆的“啪”聲,“卻不知,左手運筆,力有不逮,橫畫必然遲滯抖動,豎畫易顯虛浮,轉(zhuǎn)折處更是生硬造作,如同醉漢行路,失之流暢,反露破綻。你且試試左手?!?/p>

王敏眼睛猛地一亮,如同黑夜中點亮了兩盞燈!他毫不猶豫地將筆換到左手。果然,筆下的字跡頓時為之一變!雖然依舊帶著鄭眾特有的那股陰鷙刻薄之氣,但筆畫間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生澀和抖動,橫畫尤甚,如同風中枯枝;捺筆那上挑的尖鋒,也因左手控筆不穩(wěn)而顯得有些歪斜,更像一只受驚蜷縮、尾鉤亂顫的毒蝎了。他飛快地寫下“單于親啟”四個字,筆鋒果然帶著呂文思所言的“遲滯抖動”感。

“形已具,神還需點睛?!蓖趺敉9P,眉頭并未舒展,“密信內(nèi)容……該如何編撰,才能既像北匈奴的口氣,又能擊中鄭眾要害,逼他自亂陣腳?”

“要抓住他最害怕的東西!”韓策的聲音伴隨著一股涼風和烤餅的焦香從門口傳來。他推門而入,手里拿著半塊啃得亂七八糟的胡麻餅,臉上帶著風塵和興奮,“我剛從西市馬棚鉆出來!鄭眾那三匹汗血寶馬的去向,查到了!根本沒賣給什么正經(jīng)龜茲商人!接手的是個掛著龜茲商隊旗號的掮客,那掮客轉(zhuǎn)手就把馬交給了一個匈奴馬夫!那馬夫的身份也摸清了,正是丘林當手下一個百夫長的親弟弟!他們根本沒離開洛陽,馬就藏在南郊一個廢棄的磚窯里!鄭眾這老狐貍,想留著這寶貝自己享用,或者待價而沽!”

呂文思眼中精光爆射,折扇“啪”地一聲重重敲在掌心:“好!好一個‘待價而沽’!那我們就給他這密信,定一個讓他魂飛魄散的‘價碼’!”他略一沉吟,嘴角勾起一抹老謀深算的冷笑,“就寫:‘單于在上:漢廷已察汗血馬之事,疑竇叢生。原定三月初三,以汗血寶馬為號,里應(yīng)外合火燒洛陽西市太倉(漢代國家糧倉)之策,恐已敗露。事急矣,速斷!或棄馬,或另尋他策,切切!’”

王敏聽得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欽佩:“妙!太倉乃國之命脈,直屬大司農(nóng),更是廷尉重點守護之地!鄭眾若見此信,必定以為北匈奴那邊出了紕漏,或者我們真的掌握了他私通匈奴的鐵證!他必然驚慌失措,急于結(jié)案銷毀一切證據(jù),甚至可能……殺人滅口!反而會自亂陣腳!”他再不猶豫,左手執(zhí)筆,在竹簡上疾書起來。墨汁在竹簡紋理間暈開的速度被他控制得恰到好處——他在墨里特意摻入了一點西域葡萄汁,這秘法能讓墨跡快干,字跡邊緣卻依舊保持清晰銳利,不會暈染模糊,更顯“新寫”之感。

寫罷,他小心翼翼地將竹簡吹干。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暗紅色泥團。這是他秘制的印泥,用長安上好的膠泥混合了西域特有的深紅朱砂粉(雞冠石)和少量鉛粉,反復捶打而成,粘性極佳,色澤沉郁。他取過一小塊光滑的玉片,用刻刀飛快地削刻了幾下,一個線條粗獷、猙獰的匈奴狼頭圖案便出現(xiàn)在玉片下端。他將這簡易“印章”在印泥上重重一按,然后穩(wěn)穩(wěn)地壓在那份偽造密信的末端。

一個略顯模糊、卻帶著蠻荒兇戾之氣的狼頭印記,赫然出現(xiàn)在竹簡之上!

“還差最后一步——封皮?!蓖趺羧∵^一小塊處理過的、略顯粗糙的羊皮。他并非直接書寫,而是用一根細炭筆,在羊皮的邊緣空白處,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最簡單的佉盧文符號,像是某種潦草的標記或計數(shù)符號?!八谔厣倘酥皇寝D(zhuǎn)交者,他們自己不懂匈奴文,更不會寫,這樣畫蛇添足的記號,反而顯得真實可信?!彼忉尩?。為了讓羊皮顯得陳舊,他將其靠近油燈小心地烘烤片刻,待顏色微微變深,又迅速浸入早已準備好的濃茶水中。片刻后取出,羊皮呈現(xiàn)出一種經(jīng)歷長途跋涉、被汗?jié)n和風沙侵蝕后的暗黃色澤,邊緣還有些許磨損卷曲。

呂文思接過竹簡和羊皮,湊到昏黃的油燈下仔細審視。燈光透過竹簡,墨跡的濃淡、筆鋒的走勢、甚至墨中葡萄汁形成的微妙光澤都清晰可見。狼頭印泥的顏色沉郁中透著朱砂特有的艷麗。

“鬼斧神工!王敏賢弟此技,足可令廷尉府那些刀筆老吏汗顏!”呂文思由衷贊嘆,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指尖精準地點向那狼頭印記的邊緣,“只是……這點細微的色差。鄭眾爪牙所用印泥,應(yīng)是長安官坊的丹砂所制,色澤偏橘紅,較為鮮亮。你這西域雞冠石朱砂,色如凝血,過于深暗了。需再調(diào)淡些許?!?/p>

王敏心頭一凜,暗贊呂文思觀察入微。他立刻取過一小塊極細的素紗,將印泥挖出一小塊放在紗上,手指蘸了點清水,仔細地揉搓過濾,將最粗的顆粒濾掉,又加入微量鉛粉調(diào)和。再試印,果然顏色淺淡了一些,更接近長安丹砂的色調(diào)。他這才小心地將竹簡卷好,用一根半舊的麻繩捆扎結(jié)實,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生怕留下任何多余的折痕或指紋。

窗外,夜色如墨。突然,三記清脆婉轉(zhuǎn)、惟妙惟肖的夜鶯鳴叫劃破寂靜——是韓語的信號!韓策猛地起身:“錢匿他們得手了!商隊已出!我去通知張械準備接應(yīng)最后的‘東西’(指偽造的密信和作為‘鐵證’的彎刀)!”

王敏將那份足以扭轉(zhuǎn)乾坤的偽造密信仔細揣入懷中,貼身藏好。目光掃過案上那幾張寫廢的竹簡,他毫不猶豫地將它們?nèi)繏呷胍慌缘奶炕鹋柚?。橘紅色的火苗“騰”地竄起老高,貪婪地吞噬著竹片和墨跡,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映照著他清秀卻異常堅毅的側(cè)臉,忽明忽暗。

“但愿……天佑忠良,莫再出岔子。”他輕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仿佛還能感受到那魚卵墨特有的、帶著深海氣息的微腥。

**開鎖**

西市牢獄的西北角,是整片建筑最偏僻、最荒涼的所在。這里緊鄰著一段廢棄的舊城墻根,雜草叢生,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垃圾腐爛的酸臭。高大的獄墻在濃重的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張械如同石雕般蹲在墻根最黑暗的角落里,呼吸幾近于無。他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半塊拳頭大小、表面布滿蜂窩狀坑洼的黑色隕石——這是他從一支于闐商隊手里用三把精制的小銅鎖換來的,商隊老人說這石頭來自天外,能“鎮(zhèn)鎖安魂”。他的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死死盯著眼前墻壁上幾塊顏色明顯比周圍淺淡的新磚。手指拂過磚縫,能感覺到里面填充的灰漿尚未完全干透,質(zhì)地較為疏松,縫隙也比老墻寬出些許。

“來了。”他耳朵微微一動,捕捉到墻內(nèi)由遠及近的、壓抑而急促的腳步聲和低語,立刻將隕石塞回懷中。同時,一個巴掌大小、裹得嚴嚴實實的油布包出現(xiàn)在他手中。解開布包,里面是十幾根長短粗細不一、在微弱星光下閃著幽光的特制銅絲,還有那個裝著李芳秘制駱駝酥油膏的小黑陶罐。

他將幾根最細韌的銅絲在粘稠滑膩的酥油膏里仔細浸潤,確保每一寸都包裹均勻。然后,他屏住呼吸,將三根銅絲巧妙地擰成一股更堅韌的探針,尖端磨得極其鋒利。對準那最寬的一道磚縫,他小心翼翼地將銅絲探了進去。雙眼緊閉,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觸覺上——感受著銅絲穿透疏松灰漿的阻力,感受著磚石邊緣的粗糙,感受著縫隙深處可能存在的、用于加固的鐵條或木楔……這手“聽聲辨位、隔空探物”的開鎖絕技,是他那位早已作古、號稱“鬼手空空”的師父畢生心血所傳。據(jù)說師父當年僅憑一根銅絲,便能洞悉長安府庫最復雜機簧鎖的奧妙。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折斷的脆響。第一塊新磚內(nèi)部的灰漿被銅絲巧妙地撬松,磚體微微向外凸起了一絲。張械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他有嚴重的潔癖,此刻身處污穢之地,手心更是因高度緊張和用力而汗?jié)耩つ?,這種不適感如同毒蟲般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幾乎想要立刻抽身而去。但他咬著牙,強忍著內(nèi)心的翻騰,將銅絲探向第二塊磚更深處的縫隙——他“聽”到,這磚后面,果然嵌著一根拇指粗細、用于加固的鐵條!

就在此時!

“快走!獄卒醒了!追兵來了!”墻內(nèi)傳來錢匿壓到極致的低吼,聲音中帶著一絲罕見的急促!

張械瞳孔猛地一縮!心知到了生死關(guān)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再追求精巧,手腕猛地一抖,將一根較粗的銅絲前端彎成一個尖銳的倒鉤,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縫隙深處那鐵條與磚石連接最薄弱處勾去、一拉!

“吱——嘎——!”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那根硬木包裹的鐵條,竟被他以蠻力結(jié)合巧勁,生生從磚縫中拽得彎曲變形!他顧不得虎口傳來的劇痛和掌心黏膩的汗水帶來的惡心感,雙手如電,迅速而無聲地將松動的三塊新磚一一卸下!

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黑黢黢的墻洞,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潮濕陰冷的牢獄氣息夾雜著血腥和焦臭撲面而來!

“快!”張械的聲音因緊張和用力而微微變調(diào)。

第一個從洞中狼狽鉆出的是康居老王,他年老體衰,加上驚嚇過度,腿一軟直接向前撲倒。一道身影如風般掠過,肖天及時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緊接著,幾個年輕力壯的粟特商人魚貫而出,臉上滿是劫后余生的驚恐和茫然。最后鉆出的是錢匿,他動作依舊敏捷,但呼吸明顯粗重了許多,肩上還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沉悶聲響。

“密信,還有……那些‘鐵證’彎刀!”錢匿將麻袋遞給張械,言簡意賅。

張械接過沉甸甸的麻袋,正要將卸下的磚塊迅速復位,以盡量拖延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動作卻突然頓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懷,摸出那半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黑色隕石,毫不猶豫地將它塞進了那個剛剛挖開的、還散發(fā)著泥土和鐵銹味的墻洞深處,用碎磚和灰土草草掩蓋。

“留個‘念想’給他們。”他低聲道,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冷硬。

眾人不敢停留,在肖天和錢匿的掩護下,沿著墻根最深的陰影,迅速向巷口轉(zhuǎn)移。剛繞過墻角,就聽見一陣喧嘩和踉蹌的腳步聲從牢獄大門方向傳來!

只見陳詭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正“攙扶”著兩個醉得東倒西歪、腳步虛浮的獄卒向這邊走來。她鬢發(fā)散亂,臉頰酡紅,更添幾分媚態(tài),嘴里哼著撩人的龜茲小調(diào):“好哥哥……再飲一杯嘛……這西域的葡萄美酒……可是夜光杯才能配得上呢……” 她眼波流轉(zhuǎn),瞥見肖天等人已到巷口,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突然,她腳下一絆,“哎喲”一聲嬌呼,整個人如同柔弱無骨般向旁邊一個獄卒倒去,同時手一松,懷里抱著的一個碩大酒壺“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壺塞崩飛,里面殘存的、馬火沖特制的烈性桑落酒如同噴泉般潑濺而出,瞬間將兩個本就醉醺醺的獄卒淋了個滿頭滿身!

“??!我的酒!你這臭娘們……”被潑了一身酒的獄卒勃然大怒,酒醒了一半,剛要破口大罵。

“哎呀!官爺息怒!息怒!都怪這破路不平!都怪奴家不小心……”陳詭立刻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擦獄卒臉上的酒漬,身體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他們視線前方,將他們往另一條岔道上引,“奴家賠罪!那邊……那邊巷子里還有奴家藏的好酒……這就給官爺取來……”

趁著兩個獄卒被陳詭糾纏、罵罵咧咧的混亂當口,肖天、錢匿、張械護著康居老王一行,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迅速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小巷深處。

**廷尉府**

廷尉府的燈火,徹夜未熄。高大的廳堂內(nèi),鯨油巨燭燃燒時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將端坐正中的廷尉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古樹老皮般的臉映照得明暗不定。這位執(zhí)掌帝國最高刑獄、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身上散發(fā)出的威嚴與沉暮之氣,幾乎凝成實質(zhì),讓偌大的廳堂顯得格外空曠壓抑。

班超身著整潔的郎官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站在堂下。他雙手捧著一卷用陳舊羊皮包裹的竹簡——正是那份精心偽造的“通敵密信”。竹簡在他掌心微微發(fā)燙,仿佛承載著十幾條人命的重量和背后洶涌的暗流。

“班蘭臺令史,”廷尉的聲音緩緩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反復摩擦,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審慎與懷疑,“深夜持此物來見老夫,言及中常侍構(gòu)陷、商隊蒙冤……此等干系重大之事,你手中這卷‘密信’,便是那關(guān)鍵證物?你且說說,如何斷定此信為真?又如何斷定,商隊無辜?”他的手指,枯瘦如鷹爪,正反復摩挲著竹簡末端那個猙獰的狼頭印記,渾濁的老眼似閉非閉,精光內(nèi)斂。

班超深吸一口氣,目光清澈坦蕩,迎著廷尉審視的眼神,朗聲道:“回稟廷尉大人!下官以為,此信非但不真,更是破綻百出、欲蓋彌彰的拙劣栽贓!大人明鑒萬里,且聽下官一一道來!”

他將竹簡雙手高舉,轉(zhuǎn)向一側(cè)燃燒正旺的燭臺,讓明亮的光線透過簡片:“大人請看此處!據(jù)《匈奴風俗考》及邊關(guān)繳獲文書所載,北匈奴王庭所用印信,無論大小,皆為‘狼首銜月’之圖,狼口噬月,象征其吞噬光明的野心。而此印,”班超的指尖精準地點在狼頭印記上,“只有孤狼之首,口中空空,不見新月!此乃破綻一也!仿冒者不學無術(shù),畫虎不成反類犬!”

廷尉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

班超繼續(xù)道,聲音愈發(fā)清越:“其二,大人細觀此信墨跡!”他指著竹簡上烏黑發(fā)亮的字跡,“北匈奴地處苦寒,多用松枝煙灰混合獸膠制墨,墨色沉而偏灰,且易干澀。而此信墨色烏亮,邊緣光澤流轉(zhuǎn),隱有異香!下官斗膽推測,此乃以我天朝上品‘魚卵墨’為基,又混入了西域葡萄汁液,以求速干并仿新寫之態(tài)!此等奢華之物,豈是倉促傳信的匈奴細作所能用、所會用?此破綻二也!”

廷尉捻著胡須的手指微微一頓。

“其三!”班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正氣,“信中所提‘三月初三’!大人可知,此日為何時?正是西域諸國商隊持‘過所’(通行證)向鴻臚寺報備、獲準入關(guān)洛陽西市的起始之日!康居老王這支商隊,三月方至,貨物尚未及清點出售,人困馬乏,立足未穩(wěn)!此時通敵?所圖為何?豈非自絕于大漢,自斷財路?于情于理,荒謬絕倫!此破綻三也!”他擲地有聲,邏輯嚴密,將“三月初三”這個日期背后的陷阱剖析得清清楚楚。

堂下侍立的掾史(廷尉屬官)見廷尉沉默,忍不住上前一步,沉聲道:“班蘭臺令史所言雖有理,然則,人證物證俱全!那商隊貨箱之中,搜出帶有‘丘林’族徽之匈奴彎刀十數(shù)把!此乃鐵證如山!豈是幾句推斷便能洗脫?”

“鐵證?”班超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射向那掾史,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一個‘鐵證’!掾史大人可知,那‘丘林’二字,代表何人?”不等對方回答,他語速如連珠,“丘林當!北匈奴呼衍邪屠單于麾下四大萬騎長之一,以兇悍殘暴聞名!其部族徽記,確為‘丘林’!然而!”他話鋒一轉(zhuǎn),從袖中取出一卷墨跡猶新的麻紙文書,正是韓策冒險抄錄的馬市交易記錄!

“敢問掾史大人,中常侍鄭眾,三日前是否以‘宮中御馬監(jiān)需良駒’為由,持黃門令手諭,從北軍中侯竇固將軍營中,強行索走了三匹剛剛進獻、價值連城的汗血寶馬?”班超將手中文書高高舉起,“此乃西市馬行‘金鐙記’的賬簿抄錄!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就在索馬當日,一名掛龜茲商隊旗號的胡人掮客,從鄭府別院側(cè)門牽走了三匹汗血馬!而經(jīng)查,接手此馬的匈奴馬夫,正是丘林當手下百夫長烏爾干的親弟弟!那三匹御馬,此刻就藏在南郊廢棄的‘永和’磚窯之內(nèi)!大人!”班超上前一步,逼視著廷尉和那臉色驟變的掾史,“這究竟是商隊通敵?還是有人監(jiān)守自盜,私通匈奴,轉(zhuǎn)移御馬,事敗之后,殺人滅口,栽贓嫁禍?!那些‘丘林’彎刀,焉知不是鄭眾與丘林當交易的信物,或是故意留下的栽贓之物?!請廷尉明察!”

班超的質(zhì)問,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廷尉府堂上!每一句都直指核心,將鄭眾的陰謀徹底撕開!

“傳,中常侍鄭眾?!蓖⑽境聊嗽S久,久到燭火都跳動了幾下,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壓力。

當鄭眾在兩名小黃門的攙扶下(顯然是被從被窩里叫醒),睡眼惺忪、帶著明顯不悅地步入廷尉府大堂時,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班超手中那卷熟悉的羊皮包裹!更看到了班超那銳利如刀、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他臉上的慵懶和不悅瞬間凝固,繼而化為一片煞白,如同刷了一層劣質(zhì)的白堊!

“鄭中常侍,”廷尉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傳來,冰冷刺骨,“班蘭臺令史手中此信,你……可認得?”

“這……這信……”鄭眾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他下意識地想狡辯,想否認。

“此信!”班超豈會給他喘息之機?他踏前一步,氣勢如虹,將竹簡猛地遞到鄭眾眼前,厲聲喝問,“可是你手下黃門署吏趙忠,從粟特商隊處搜出的‘通敵鐵證’?可巧得很哪!昨夜西市牢獄遭劫,康居商隊一行十余人竟不翼而飛!而獄中唯一丟失之物,便是這封‘密信’!鄭中常侍!”班超的聲音如同重錘,字字敲在鄭眾心頭,“難道那劫獄之人,不為救人,只為盜取這封你口中的‘通敵鐵證’?這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還是說……”班超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鄭眾,“有人做賊心虛,生怕此信落入明眼人之手,看出破綻,故而自導自演了一出‘劫獄盜信’的鬧劇,意圖銷毀罪證?!”

“你……你血口噴人!”鄭眾被班超連珠炮般的逼問打得方寸大亂,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指著班超,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剩下色厲內(nèi)荏的尖叫。他這副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模樣,落在廷尉眼中,已然說明了一切。

廷尉不再看鄭眾,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幾上輕輕敲了兩下,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卻如同喪鐘敲在鄭眾耳畔。

“鄭中常侍,”廷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那三匹汗血寶馬……陛下御馬監(jiān)的冊子上,可沒有記錄。它們現(xiàn)在……究竟在何處?賣給了……何人?”

鄭眾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頭,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知道,完了。

**尾聲**

當班超踏出廷尉府那沉重、象征著帝國最高刑獄威嚴的黑漆大門時,東方天際已泛起一層朦朧的魚肚白。深秋的晨霧如同乳白色的輕紗,彌漫在空曠的御街之上,將遠處巍峨的宮闕樓臺暈染得如同仙境。清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霜露的微甜,滌蕩盡一夜的陰霾與濁氣。

巷口的晨霧中,數(shù)道身影靜靜佇立。肖天、錢匿、張械、韓策、王敏、李芳、馬火沖、石大夯、陳詭……一個不少。在他們身后,是劫后余生、換上了干凈衣袍卻依舊難掩憔悴的康居老王和他的族人們。老王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錦盒,一見班超身影,他渾濁的老眼中頓時涌出熱淚,踉蹌著上前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用生硬卻無比真摯的漢話哽咽道:“漢使……班大人!救命之恩……如山似海!康居部族,永世不忘大漢恩德!永世不忘班大人與諸位義士高恩!”他身后的粟特商人們也齊刷刷跪倒一片。

班超快步上前,雙手用力將康居老王扶起,溫言道:“老王請起!路見不平,護佑忠良,乃我輩本分!更何況,諸位本是絲路信使,溝通東西,何罪之有?奸人構(gòu)陷,真相已明,不必再言恩德?!彼哪抗饴湓诶贤跏种心莻€古樸的錦盒上。

老王顫抖著雙手,恭敬地打開盒蓋。晨光熹微中,一塊鴿卵大小、溫潤無瑕、如同凝結(jié)羊脂的和田美玉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絲綢上。玉石之上,以巧奪天工的技藝浮雕著一幅圖案:一位漢家使節(jié),手持象征天子威儀的旌節(jié),昂首挺胸,跋涉于風雪彌漫的崇山峻嶺之間!正是博望侯張騫持節(jié)鑿空西域的英姿!

“此乃我族傳世之寶,‘西行玉魄’!”老王聲音激動,“請恩公收下!愿它能護佑恩公西行平安,如張騫侯爺一般,暢通絲路,恩澤萬里!”

班超的目光在那方美玉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追慕先賢的豪情,隨即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將錦盒輕輕推回老王懷中:“老王,此玉太過貴重,更承載著貴部族對絲路暢通、和平往來的祈愿。班超斷不敢受。這玉,”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霧,投向了遙遠的西方,“該留著,留待他日,見證絲路駝鈴再響、商旅絡(luò)繹不絕的盛景!留待我大漢旌旗,重新飄揚在西域都護府城頭的那一天!”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誓言,在晨霧中回蕩,“待我等從西域歸來,定當再赴洛陽,那時,再痛飲老王的葡萄美酒,共慶太平!”

“哈哈哈!說得好!班兄弟!這才痛快!”

馬火沖豪邁的笑聲打破了肅穆,他一把抓過腰間碩大的酒葫蘆,拔開塞子,頓時一股濃烈醇厚的酒香四溢開來?!皝韥韥?!都沾沾喜氣!去去晦氣!”他不由分說,大笑著將葫蘆里的烈酒挨個灌向每個人的嘴邊,包括還有些懵懂的粟特商人。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滾下,驅(qū)散了秋晨的寒意,也點燃了眾人心頭的熱血。酒液灑落在地上,與晶瑩的晨露混合,散發(fā)出濃烈而蓬勃的生命氣息。

李芳悄悄走到肖天身邊,遞過一塊干凈柔軟的素白麻布,聲音輕得像拂過柳梢的微風:“肖大哥,擦擦吧,你……袖口沾了些泥。”她的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肖天的手背。那一瞬間的觸碰,如同微弱的電流,讓兩人都像被燙到般飛快地縮回了手。晨霧繚繞中,兩張年輕的面龐悄然飛起紅暈,一個低頭盯著鞋尖,一個仰首望天,唯有劇烈的心跳聲在胸腔里擂鼓。

陳詭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小巧的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酸意,隨即又揚起明媚的笑臉,轉(zhuǎn)身對康居老王嬌聲道:“老王頭兒,怎么樣?我跳的那支‘胡旋舞’,夠不夠味兒?是不是比你們粟特本地的舞娘還地道?那兩個獄卒的眼珠子,都快掉到本姑娘的腳面上了!”她得意地扭了扭腰肢,火紅的衣袂在晨霧中劃過一道亮色。

肖天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與希望的空氣,手不自覺地撫過腰間的流霜劍。冰涼的劍鞘傳來熟悉的觸感,劍柄上纏繞的冰蠶絲在晨露中泛著幽幽藍光。他的目光掠過眼前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掠過班超堅毅的側(cè)臉,掠過東方天際那輪正努力掙脫云層束縛、噴薄欲出的紅日。張騫持節(jié)遠行的孤勇背影,蘭臺竹簡上記載的西域風物,演武場上震天的鼓角爭鳴,還有昨夜牢獄中,康居老王用石片在污穢地上刻下的那幾個歪歪扭扭卻力透石背的佉盧文字——“絲路不絕”,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

“該準備出塞了。”班超沉穩(wěn)而充滿力量的聲音穿透薄霧,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歷經(jīng)風波后更加堅定的決心,“西域的風沙,在等我們。”

眾人聞言,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西方。晨霧漸散,金色的朝陽終于躍出云海,將萬丈光芒潑灑在雄偉的洛陽城闕之上,也照亮了他們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龐。歷經(jīng)此番波折,眾人心中再無猶疑,只剩下破開迷霧、勇往直前的銳氣。他們相視一笑,笑容中充滿了信任、默契與無畏。晨光中,他們的身影仿佛漸漸融為一體,不再是個體的集合,而化為一柄歷經(jīng)磨礪、寒光四射、鋒芒畢露的絕世利劍!劍鋒所指,正是萬里之外那片黃沙漫卷、強敵環(huán)伺卻又蘊藏著無限榮光與夢想的——西域!


更新時間:2025-08-10 11: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