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的春,醒得格外早。建初三年的關(guān)中平原,寒風(fēng)仍裹著料峭的余威,渭水卻已湯湯流淌,自西向東,如一條巨大的銀色絳帶,將豐饒的黃土塬切割開來。晨霧尚未散盡,濕漉漉地纏繞著堤岸。岸邊的垂柳被這料峭溫柔喚醒,枝條上爆出嫩黃的芽苞,細(xì)細(xì)密密,宛如初生嬰兒柔軟細(xì)密的胎毛,在熹微晨光里閃爍著生命的光澤。河水在平陵城南陡然開闊,沖積出大片平緩的灘涂,水波溫柔,成了放牛人眼中天然的牧場。幾頭黃牛散落其間,悠閑地啃食著剛冒頭的嫩草,牧童短笛的悠揚(yáng)調(diào)子,被濕潤的河風(fēng)揉碎了,斷斷續(xù)續(xù),更添幾分空寂。
一株虬枝盤錯的老槐樹下,班超靜靜佇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形已見頎長,一身洗得微微泛白的青布直裰,腰間懸一柄尺許長的鯊魚皮鞘短劍。劍鞘是尋常的物件,卻被少年修長的手指摩挲得溫潤如玉,透出主人經(jīng)年的珍視與心緒的起伏。他凝望著滔滔河水,眉峰微蹙,目光穿透跳躍的碎金波光,落向遙遠(yuǎn)不可及的西方天際。那眼神里的沉郁與凝思,遠(yuǎn)非尋常少年所有。他是班超,扶風(fēng)平陵人氏。父親班彪,曾是徐縣縣令,雖已病歿多年,但清廉自守的家風(fēng)猶存,兄長班固勤勉治學(xué),支撐門戶,日子尚算殷實(shí)。
“嘩——嘩——”,河水不倦地拍打卵石,發(fā)出低沉而恒久的回響。這單調(diào)的韻律,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輕易便打開了班超記憶的閘門。那些冬日圍爐的夜晚,暖炕燒得滾燙,窗外朔風(fēng)呼嘯。族中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嗓音帶著歲月磨礪的沙啞,一遍遍講述著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傳奇?;鸸庠谒麄儨羡挚v橫的臉上跳躍,故事里那個身影,在班超心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張騫!那位手持漢節(jié)、鑿穿萬里黃沙、溝通絕域的英雄!十九載,在匈奴的皮鞭與風(fēng)沙下牧羊,節(jié)旄盡落,須發(fā)皆白,唯那顆“通西域、斷匈奴右臂”的赤心,如昆侖之玉,始終不渝!那些“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的記載,像熊熊烈火,灼烤著他年輕的心房。
“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班超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剛出口便被渭河的風(fēng)卷走,消散無蹤。他身后的青草地上,靜靜躺著一卷竹簡,那是兄長班固昨夜在昏黃油燈下,一筆一劃謄錄的《史記·大宛列傳》。方才讀到張騫穿越蔥嶺、目睹汗血寶馬的段落,胸中那股激蕩的豪氣幾乎要沖破喉嚨,他不得不揣起竹簡,來到這開闊的河邊,試圖讓浩蕩的水汽平息內(nèi)心的風(fēng)雷。
然而,一陣突兀的喧囂,驟然撕裂了河岸的寧靜!
婦孺凄厲的哭喊、孩童驚恐的尖叫、雜沓奔逃的腳步聲和男人們變了調(diào)的嘶吼——“老虎!灘涂有老虎吃人啦!”
班超心頭猛地一沉,手已本能地按在劍柄之上!他循聲疾步轉(zhuǎn)過一道草木叢生的河灣。
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灘涂深處,靠近大片茂密蘆葦蕩的邊緣,一頭碩大的斑斕猛虎赫然在目!它身形壯碩,黃黑相間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一雙琥珀色的兇睛射出冰冷殘忍的光芒。此刻,它一只巨大的前爪死死按住了一個約莫十歲的放牛娃!那孩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面無人色,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連哭喊的力氣都已喪失,小小的身體在虎爪下不住地顫抖。先前悠閑的牛群驚得四散奔逃,幾個膽大的放牛漢手持木叉、石塊,在十幾步外驚恐地呼喝著,卻無人敢上前一步。
“孽畜敢爾!”
一聲暴喝,如平地炸開驚雷!震得近處的蘆葦葉簌簌亂抖!只見一個身影從側(cè)面更高的河堤上猛虎般撲下!來人比班超還要高出半個頭,身形壯碩如鐵塔,竟赤著古銅色的精壯上身,虬結(jié)的肌肉在奔跑中贄張?zhí)鴦樱錆M了爆炸性的力量。他手中緊握一柄厚背柴刀,刀刃在陽光下閃動著冰冷的寒芒——正是郭猛!班超自幼的摯友,平陵城郊郭家的獨(dú)子,天生神力,性情如火藥般暴烈剛直。
那猛虎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吼驚動,猛地抬起頭,琥珀色的兇睛死死鎖定沖來的郭猛,喉嚨深處滾動著威脅的低沉咆哮。它松開了爪下幾乎癱軟的孩子,龐大的身軀微微伏低,粗壯的虎尾如鋼鞭般掃動地面,激起塵土,四肢肌肉繃緊,做出了撲殺獵物的標(biāo)準(zhǔn)姿態(tài)!腥膻的惡風(fēng),已然撲面而至!
“郭兄小心!”班超在后急呼,手已將腰間短劍“鏘”地拔出一半!寒光一閃。但他深知自己那點(diǎn)家傳的劍術(shù),在如此兇獸面前,遠(yuǎn)不及郭猛這身能與熊羆角力的天生勇武。此刻貿(mào)然上前,非但幫不上忙,反可能掣肘了郭猛。
郭猛對班超的呼喊充耳不聞,眼中只有那擇人而噬的猛虎!他沖到距虎丈許之地,猛地一個急剎,雙腳如釘入大地,重心下沉,竟不閃不避,將柴刀橫在胸前,擺出硬撼的架勢!
“吼——!”
猛虎被徹底激怒!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挾著令人作嘔的腥風(fēng),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帶著山崩地裂般的威勢,直撲郭猛!血盆大口張開,森白獠牙直指郭猛的咽喉和肩頸!岸上膽小的村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那即將發(fā)生的血肉橫飛。
電光石火間!
只聽郭猛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喝:“開!”他竟在虎爪及身的剎那,左手如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鐵鉗,硬生生抓住了猛虎粗壯的前肢腕骨!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壯碩的身軀猛地一晃,腳下堅實(shí)的灘涂竟被蹬出兩個淺坑!與此同時,他右手緊握的厚背柴刀,借著身體下沉穩(wěn)住重心的瞬間,由下至上,帶著全身的力氣和滿腔的怒火,狠狠劈向猛虎的頸側(cè)!
“噗嗤!”
刀鋒入肉!然而虎頸筋肉虬結(jié),皮毛堅韌,這一刀雖深,卻未能致命,反而徹底激發(fā)了這百獸之王的兇性與狂性!劇痛之下,猛虎發(fā)出一聲更加暴戾的嘶吼,巨大的頭顱猛地一甩,掙脫鉗制,血盆大口帶著腥風(fē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咬向郭猛因發(fā)力而微微側(cè)露的肩頭!這一咬若是落實(shí),足以碎金裂石!
千鈞一發(fā)!
郭猛左手抓住虎腕的力量不僅未松,反而在生死關(guān)頭爆發(fā)出更加恐怖的蠻力!他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如蚯蚓,口中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給我起!”腰腹猛然發(fā)力,左臂肌肉賁張如塊塊壘石,竟將那重逾數(shù)百斤的猛虎半個身子掄得離地而起!虎口險之又險地擦著他的肩頭掠過,只撕下幾縷布片!
借這掄甩之勢,郭猛右手的柴刀再次高高揚(yáng)起!這一次,他再無保留,全身的力量,連同那被猛虎激起的、屬于平陵男兒的悍勇血性,盡數(shù)灌注于這一劈之中!柴刀化作一道雪亮的匹練,挾著刺耳的破空之聲,以雷霆萬鈞之勢,再次狠狠斬入方才劈開的傷口!
“咔嚓!”
這一次,刀鋒直沒至柄!骨骼碎裂的瘆人聲響清晰可聞!
“嗷嗚——!”
猛虎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凄厲慘嚎,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劇烈地、瘋狂地掙扎翻滾!虎爪本能地狂亂揮舞,瞬間在郭猛赤裸的脊背上劃開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如泉涌出,瞬間染紅了他古銅色的肌膚!郭猛痛得眼前發(fā)黑,牙關(guān)幾乎咬碎,卻依舊如磐石般死死攥緊刀柄,用身體的力量壓住瀕死掙扎的虎軀,口中兀自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死!死!”
一人一虎在灘涂上翻滾、搏殺,塵土飛揚(yáng),鮮血四濺,慘烈異常!岸上的村民看得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這驚心動魄的僵持不過片刻,猛虎的掙扎便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動作變得遲滯、無力,最終,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四肢抽搐幾下,轟然癱倒在染血的青草灘涂上,頸間血如泉涌,再無生息。
郭猛這才松開刀柄,踉蹌著后退兩步,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混著背上的血水滾滾而下。他甩了甩被虎血糊滿的手臂,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血污,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看也不看那死透的巨虎,徑直走向那個癱軟在地、猶自瑟瑟發(fā)抖的孩子,俯身,伸出沾滿血污卻異常穩(wěn)定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起,像托起一件稀世珍寶。然后,他邁開大步,走向那群驚魂未定的村民,每一步都沉穩(wěn)有力,浴血的身軀在陽光下如同剛從修羅場歸來的上古戰(zhàn)神。
岸上死寂了片刻,隨即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喝彩與歡呼!
“郭壯士!神威??!”
“天神下凡!真是天神下凡!平陵第一勇士,名不虛傳!”
“娃兒得救了!得救了!謝天謝地,謝郭壯士!”
班超早已快步?jīng)_下河灘,來到郭猛身邊。他迅速解下自己的外衫,撕扯成布條,手忙腳亂地為郭猛包扎背上那幾道猙獰的傷口。布條很快被鮮血浸透。班超眉頭緊鎖,聲音帶著責(zé)備,眼底卻全是無法掩飾的震撼與敬佩:“又逞這匹夫之勇!若是有個閃失……”
郭猛渾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帶血的牙齒,襯得笑容更加粗獷豪邁:“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娃娃被這畜生嚼了骨頭。”他側(cè)頭瞥了一眼那癱軟的虎尸,眼中閃過一絲獵人般的得意,“嘿,這身皮毛油光水滑,剝下來硝制好,給班兄你做件過冬的披風(fēng),保準(zhǔn)暖和!”
班超正要說話,村口方向又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喧嘩,中間夾雜著陶器碎裂的刺耳脆響和女人的哭罵。班超眉頭再次蹙緊:“又是何事喧嘩?”
兩人顧不得疲憊與傷痛,郭猛將救下的孩子交給其千恩萬謝的父母,便與班超一同循著吵嚷聲快步向村口曬谷場走去。
遠(yuǎn)遠(yuǎn)便見曬谷場上劍拔弩張!兩撥人壁壘分明地對峙著,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fā)。一邊是十幾個本地的精壯農(nóng)戶,個個面有怒色,手持鐮刀、鋤頭、木叉等農(nóng)具;另一邊則是七八個風(fēng)塵仆仆的貨郎打扮的漢子,地上散落著摔碎的陶罐殘片,罐里流出的褐色汁液浸濕了黃土,旁邊還有撒了一地的金黃谷粒,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一個懷抱嬰兒的婦人正坐在地上,對著撒落的谷物和碎片哭天搶地。
“分明是你這瞎了眼的瘟牲,推著破車橫沖直撞,撞翻了老子的貨擔(dān)!瞧瞧這西域的上好香料,全糟蹋了!還敢倒打一耙?”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身材敦實(shí)的貨郎頭目怒目圓睜,手里緊攥著一根硬木扁擔(dān),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面人臉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農(nóng)戶中一個精瘦干練的漢子毫不示弱,手里一把磨得锃亮的鐮刀直指對方鼻子,“這曬谷場是我趙三家的祖產(chǎn)!老子在這兒曬谷子曬了二十年!是你們這幫外路貨,招呼不打就擠進(jìn)來占地方歇腳,擋了路不說,撞翻我的谷籮,還敢惡人先告狀?賠我的谷子!賠我婆娘的新罐子!”
“賠?老子還讓你賠香料錢呢!”
“敢踩老子的谷,老子跟你拼了!”
雙方越吵越兇,揮舞著手中的家伙,眼看就要從口水仗升級為械斗,血濺五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沉穩(wěn)渾厚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喧嘩:
“都住手!”
眾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異??嗟那嗄昱砰_人群,沉穩(wěn)地走進(jìn)場中。他約莫十八九歲,肩寬背厚,腰圓膀闊,站在那里便如半截鐵塔,憨厚的方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敦實(shí)。正是趙勇雄!班超與郭猛的同鄉(xiāng),天生神力能扛鼎,性情卻溫厚如平陵的黃土,平日里誰家修屋壘墻、搬運(yùn)重物,總少不了他沉默而可靠的身影。
“多大點(diǎn)事,值得動刀動槍,傷了鄰里和氣?”趙勇雄走到場中,聲音平和,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碎陶片和撒落的谷粒,最后落在本地農(nóng)戶趙三身上,“趙三哥,這撒了的谷粒,算我的,回頭我扛兩斗新谷賠你家?!彼洲D(zhuǎn)向那絡(luò)腮胡貨郎,語氣依舊誠懇,“這位大哥,你這摔碎的陶罐,里頭裝的物事,我也賠了。和氣生財,莫要傷了筋骨。”
絡(luò)腮胡貨郎斜著眼上下打量著趙勇雄,見他雖高大,但面相憨厚,衣著樸素,不由得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外鄉(xiāng)口音:“你賠?小兄弟,口氣不小??!你知道我這罐里裝的是什么稀罕物?那可是正經(jīng)從西域駝隊(duì)手里盤來的安息香料!價比黃金!這一擔(dān)子,少說值十金!你賠得起?”他故意把“十金”兩個字咬得極重。
此言一出,周圍的農(nóng)戶們頓時炸開了鍋:
“十金?你咋不去搶!”
“幾個破罐子裝點(diǎn)樹葉子,就敢訛十金?當(dāng)我們平陵人好欺負(fù)?”
“報官!抓了這起黑心賊!”
群情激憤,眼看又要失控。
趙勇雄卻既不惱怒,也不爭辯,只是憨厚地?fù)狭藫虾竽X勺,甕聲甕氣地說:“十金……是太多了些,我眼下確實(shí)拿不出?!彼哪抗庠趫鲞呭已?,忽然定在曬谷場邊緣一角。那里立著一個半人高的石鼎,三足兩耳,鼎身布滿青苔,顯然是村里祭祀社稷或重大集會時用的古物,看那敦實(shí)厚重的模樣,少說也有三四百斤重,幾十年來無人能撼動分毫。
“這樣吧,”趙勇雄指著那石鼎,對絡(luò)腮胡貨郎道,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把這鼎舉起來,繞這場子走三圈。若是我做到了,今日這事,無論谷子還是香料,就一筆勾銷,咱們兩不相欠,如何?”
此言一出,全場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巨大的石鼎和趙勇雄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看瘋子般的表情。
絡(luò)腮胡貨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滿臉嘲諷:“舉鼎?就你?小兄弟,吹牛也得有個邊兒!這鼎立在這兒比老子年紀(jì)都大,神仙也挪不動!你若真能舉起來繞場走三圈,別說這點(diǎn)損失老子認(rèn)栽,老子再倒貼你十斤上好的西域香料!可你要是做不到……”
“做不到,我趙勇雄砸鍋賣鐵,也湊十金賠你!”趙勇雄截斷他的話,斬釘截鐵。憨厚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磐石般的堅定。
“好!一言為定!大伙兒作證!”絡(luò)腮胡貨郎高聲喊道,一臉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趙勇雄不再多言,大步走到石鼎前。他深吸一口氣,如長鯨吸水,整個胸膛都鼓脹起來。雙腳不丁不八穩(wěn)穩(wěn)站定,微微下蹲,扎了個四平八穩(wěn)的馬步。只見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穩(wěn)穩(wěn)扣住石鼎冰冷粗糙的邊沿和一只鼎足,雙臂肌肉如虬龍般賁張隆起,血管在古銅色的皮膚下蚯蚓般凸現(xiàn)!
“起——!”
一聲低沉卻蘊(yùn)含著沛然巨力的悶喝從他胸腔中迸發(fā)!在所有人瞪圓的眼睛注視下,那尊仿佛與大地生根的沉重石鼎,竟真的被一寸、一寸地緩緩提離了地面!沉重的鼎足帶起粘稠的泥土。趙勇雄額角青筋暴跳,臉色因用力而漲紅,但眼神卻異常專注沉穩(wěn)。他腰背發(fā)力,雙臂猛地向上一挺!
“喝!”
石鼎,竟被他穩(wěn)穩(wěn)地高舉過了頭頂!
“嘶——!”全場響起一片整齊的倒抽冷氣聲!死寂!絕對的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神跡!
趙勇雄舉著那數(shù)百斤的石鼎,如同托著一座小山,竟真的邁開了腳步!一步,兩步……腳步沉重卻異常穩(wěn)健,踏在曬谷場的硬土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鼓上。他繞著寬闊的曬谷場邊緣,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前行。陽光落在他汗水晶亮、肌肉賁張的肩背上,勾勒出力與美的雄渾輪廓。一圈,兩圈……他呼吸雖然粗重,卻絲毫不見紊亂,腳步也沒有半點(diǎn)虛浮!走到第三圈,經(jīng)過那早已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絡(luò)腮胡貨郎面前時,趙勇雄甚至還側(cè)過頭,對著他憨厚地咧嘴笑了笑!
三圈走完,趙勇雄穩(wěn)穩(wěn)回到場中央。他深吸一口氣,腰背緩緩下沉,雙臂肌肉如波浪般涌動,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石鼎,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放回了原位。
“咚!”
石鼎落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曬谷場似乎都隨之微微一震!塵土飛揚(yáng)。
死寂!持續(xù)的死寂!
隨即,“轟——!”的一聲,如同壓抑的火山猛然爆發(fā)!震天的喝彩、歡呼、驚嘆、不可思議的尖叫,幾乎要掀翻曬谷場的頂棚!
“神……神力??!”
“趙家小子!天神轉(zhuǎn)世!”
“開眼了!今兒真是開眼了!”
那絡(luò)腮胡貨郎早已面如土色,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看向趙勇雄的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敬畏,仿佛在看一尊活生生的金剛羅漢。他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從自己貨擔(dān)最深處翻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布包,雙手捧著,幾乎是撲跪著送到趙勇雄面前,聲音都變了調(diào):“壯……壯士!真乃神人也!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貴寶地!這點(diǎn)……這點(diǎn)薄禮,是頂好的安息茴香,不成敬意!萬望壯士收下!今日之事,全是小人的錯!谷子!罐子!全算小人的!算小人的!”
趙勇雄并未去接那香料包,只是擺了擺手,氣息已經(jīng)平復(fù)了許多:“禮就不必了。只求大哥往后行路,多留些心,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他又轉(zhuǎn)向那些猶自激動的本地農(nóng)戶,尤其是趙三,“趙三哥,還有各位鄉(xiāng)親,這曬谷場寬敞,出門在外的行商腳夫,風(fēng)餐露宿也不容易。讓出塊邊角地界,容人家歇歇腳,喝口水,與人行善,也是給自己積福不是?何必非要爭這一時長短?”
趙三等人本就被趙勇雄的神力徹底折服,此刻聽他這番入情入理、樸實(shí)質(zhì)樸的話,更是心服口服,臉上怒容盡消,紛紛點(diǎn)頭:
“勇雄兄弟說得在理!”
“是俺們心窄了!”
“對對,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歇歇腳,不打緊!”
一場眼看就要流血的風(fēng)波,竟被趙勇雄這看似憨直、實(shí)則蘊(yùn)含著大智慧與無邊力量的方式,輕描淡寫地化解于無形。陽光重新灑在曬谷場上,緊張的氣氛煙消云散。
班超與郭猛在一旁看得真切,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贊許。郭猛咧嘴一笑,用肩膀撞了撞班超:“嘿,這憨大個,平日里悶葫蘆一個,沒想到緊要關(guān)頭,倒有這般用處!”
班超望著場中正憨笑著勸解雙方、收拾殘局的趙勇雄,眼神深邃,緩緩道:“郭兄莫看勇雄兄外表憨直,此乃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這世間許多紛爭,刀槍棍棒能壓服一時,卻埋下怨恨的種子。唯有以力鎮(zhèn)邪,以德服人,以理服心,方能真正平息干戈,化戾氣為祥和。勇雄兄今日所為,看似笨拙,實(shí)則深諳此道。”
三人正欲離開這喧鬧之地,忽聽有人高聲呼喊:
“班超兄!郭猛兄!趙兄!留步!”
循聲望去,只見四個年輕人正從村道那頭快步走來。當(dāng)先一人身著洗得發(fā)白的文士衫,手中捻著一把磨得油亮的算籌,邊走邊低頭掐算,口中念念有詞,正是韓策,精通天文歷算、農(nóng)事推演,心思細(xì)密如發(fā)。緊隨其后的是馮于算,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褳,臉上帶著精明的笑意,他是平陵小有名氣的“小陶朱”,最善經(jīng)營之道,買賣公平,童叟無欺。第三位沈雄辯,人未至聲先到,眉飛色舞,正與身邊同伴激烈地討論著什么,此人辯才無礙,口若懸河,平陵縣衙調(diào)解糾紛,常請他出面。最后是傅十糧,手里緊緊攥著個藍(lán)布封皮的厚賬本,另一只手拿著支禿筆,一邊走一邊低頭在賬本邊緣記著什么,一絲不茍,他是出了名的“鐵算盤”,管賬目分毫不差,心思縝密得令人嘆服。
這四人,連同班超、郭猛、趙勇雄,正是自小一同在平陵長大的七位摯友,情同手足,各有所長。
“哎呀呀!可算尋著你們了!”沈雄辯人未站定,便已拱手作揖,聲音洪亮,帶著由衷的贊嘆,“方才在村西頭就聽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郭猛兄渭水灘涂搏殺猛虎,趙勇雄兄曬谷場神力舉鼎,化解干戈!壯哉!快哉!真乃我平陵雙璧,豪氣干云!我就說嘛,咱們兄弟幾個,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今日之事,必成美談!”他說話間神采飛揚(yáng),仿佛那壯舉是他自己所為。
韓策收起算籌,插入話頭,他說話總是不疾不徐,條理分明:“沈兄所言極是。方才我在家中觀星,見西方奎宿分野,紫氣隱隱,似有瑞相升騰,主開拓進(jìn)取之吉兆。又推演農(nóng)時,今歲關(guān)中雨水雖豐,然夏初恐有亢陽之象,或有小旱,需及早疏通溝渠,修繕?biāo)嚕瑑λ詡洳粫r之需。未想出門便聞二位兄臺壯舉,看來這天象,倒也應(yīng)了人事之興?!彼壑虚W爍著智慧的光芒,將天象人事奇妙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馮于算笑著解下肩上的褡褳,放在地上打開。里面并非貨物,而是些用桑木精心削刻的小玩意兒:有昂首闊步的單峰駱駝,有深目高鼻、頭戴尖頂小帽的胡人商賈,還有造型奇特的西域樂器,雖小巧,卻個個栩栩如生,纖毫畢現(xiàn)?!拔疫@幾日得空,就琢磨著削了這些西域風(fēng)物。想著過幾日拿到城里集市上,換些散碎銀錢,好給村東頭的蒙學(xué)添幾張新書案,再買些紙筆。娃娃們讀書明理,才是咱平陵未來的根基?!彼闷鹨粋€胡人木雕,手指摩挲著精細(xì)的刻痕,眼中帶著對遠(yuǎn)方的向往。
傅十糧也適時翻開他那本幾乎從不離身的藍(lán)布賬本,指著上面密密麻麻卻工整清晰的記錄:“我今日已挨家挨戶核算過一遍。按往年慣例,若等秋后官府胥吏下鄉(xiāng)催繳賦稅,層層盤剝,耗損頗多。若大家能趕在夏收后、胥吏未至之前,主動將應(yīng)繳的粟米、布匹湊齊,由我統(tǒng)一登記造冊,直接送往縣衙戶曹,依律清點(diǎn)交割,非但省去了中間環(huán)節(jié)的損耗,按律還能減免一成‘腳耗錢’。我已與十七戶鄉(xiāng)親說定,大家都樂意得很?!彼Z氣平淡,卻透著令人信服的穩(wěn)妥。
班超看著眼前這六位情同手足的兄弟:郭猛赤膊而立,背上的傷布滲著血色,卻依舊虎虎生風(fēng),豪氣干云;趙勇雄憨厚地笑著,方才的神力仿佛只是隨手為之;韓策睿智沉穩(wěn),心系天時農(nóng)事;馮于算精明務(wù)實(shí),不忘桑梓教化;沈雄辯意氣風(fēng)發(fā),舌燦蓮花;傅十糧縝密可靠,默默為鄉(xiāng)鄰謀利。一股滾燙的熱流,驀然從班超心底涌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他自幼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是兄長班固亦父亦師般嚴(yán)厲督促,才得以成長。而這六位同窗發(fā)小,便是他晦暗童年里最溫暖的光,是他少年意氣最堅實(shí)的倚仗。他們性情各異,或勇猛,或憨直,或機(jī)敏,或善辯,或精算,或沉穩(wěn),卻都擁有一顆如渭河卵石般質(zhì)樸、又如昆侖美玉般堅貞的赤子之心!重情重義,一諾千金!
班超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激蕩,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今日天清氣朗,又逢諸位兄弟齊聚,更聞郭兄、趙兄壯舉,實(shí)乃喜事連連。村東杏林深處我那茅廬旁,還埋著幾壇去年采桑葚自釀的濁酒,此時啟出,正當(dāng)其味。不知諸位可愿移步,共飲幾杯,一敘契闊?”
“妙極!正有此意!”沈雄辯第一個撫掌贊同。
“班兄的桑葚酒,可是平陵一絕!”馮于算笑著附和。
“同去同去!”眾人紛紛響應(yīng),郭猛更是迫不及待地舔了舔嘴唇。
七位少年郎,說笑著,簇?fù)碇?,踏著春日和煦的陽光,向著村東那片聞名遐邇的杏林迤邐而去。
平陵多杏樹,村東那片杏林更是百年古林,相傳是前朝一位致仕歸隱的大儒所植。此刻正值盛花期,千樹萬樹杏花怒放,粉白、淺紅,交織成一片浩瀚無邊的花海云霞,連綿起伏,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的土塬腳下。春風(fēng)拂過,萬千花瓣如雨紛飛,輕盈地打著旋兒,落在少年們的發(fā)梢、肩頭,空氣中彌漫著清甜微苦的馨香。置身其中,恍若步入瑤臺仙境,塵世的喧囂都被這無邊的花海溫柔地隔絕在外。
杏林深處,幾間樸拙的茅舍半隱半現(xiàn)于花樹之間,籬笆上爬著嫩綠的藤蔓。這便是班超平日靜心讀書、偶爾小憩的一方凈土。他熟稔地從屋后一棵老杏樹下挖出兩壇用泥封口的酒壇,拍開泥封,一股濃郁醇厚的桑果甜香混合著酒氣頓時彌漫開來。馮于算也打開褡褳,取出帶來的鹽漬梅子、炒香的豆子、曬干的棗脯等物。七人圍坐在茅舍前一張光潔的青石圓桌旁,粗陶碗中斟滿了紫紅色的桑葚酒。
“好酒!”郭猛性子最急,端起碗來仰頭便是一大口,紫紅色的酒液順著他虬結(jié)的脖頸流下,他咂咂嘴,大聲贊道,“夠勁兒!比城里‘醉仙樓’那摻了水的馬尿強(qiáng)上百倍!”
眾人哄笑。沈雄辯也抿了一口,望著頭頂如云如蓋、落英繽紛的杏花,嘆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古人誠不我欺!如此良辰美景,花氣酒香,豈能不暢飲?只是不知那萬里之外的西域,黃沙莽莽之地,可也有這般醉人的花事?”他語氣中帶著文人的感傷與好奇。
此言一出,石桌旁的笑語喧嘩,竟奇異地安靜了片刻。只有花瓣簌簌飄落的聲音。西域!這兩個字像帶著某種魔力,瞬間攫住了所有少年的心神。那是一片遙遠(yuǎn)、神秘、令人心馳神往又隱隱畏懼的土地!是張騫持節(jié)走過的九死一生之路,是衛(wèi)青、霍去病率領(lǐng)鐵騎踏破匈奴王庭的榮耀疆場!那里有吞噬一切的瀚海流沙,有巍峨入云的雪山冰峰,有長河落日圓的蒼涼壯闊,有綠洲如寶石般點(diǎn)綴其間,有身著奇裝異服、操著陌生語言的異域胡商,更有彪悍兇殘、控弦數(shù)十萬的匈奴鐵騎!
韓策放下酒碗,打破了沉默,語氣帶著學(xué)者般的審慎:“我常向過往的西域商隊(duì)打聽。據(jù)他們所言,西域絕非一塊鐵板。自玉門、陽關(guān)以西,直至蔥嶺,廣袤萬里,散布著大小邦國數(shù)十,如車師、樓蘭、龜茲、于闐、疏勒、大宛、烏孫……國各有君,言語各異,風(fēng)俗更是千奇百怪?;蚨ň映枪?,善農(nóng)耕商賈;或逐水草而居,以游牧射獵為生。彼此攻伐兼并,少有寧日。而匈奴!其單于庭雖在漠北,其右賢王部勢力卻深入西域,控扼天山南北要道,奴役諸國,苛索無度,更時時以其為跳板,寇掠我河西諸郡,實(shí)為我大漢心腹之患!”他指尖蘸了酒水,在石桌上畫出大致的方位,眉宇間帶著憂國憂民的凝重。
“匈奴人有什么好怕的!”郭猛“砰”地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碗碟亂跳,酒液四濺,眼中燃燒著熊熊戰(zhàn)意,“一群只知騎馬射箭的蠻子!若是讓老子撞上,管他什么左賢王右賢王,一拳頭一個,砸他個滿臉開花!看他們還敢不敢覬覦我大漢疆土!”他粗豪的言語間,盡是不畏強(qiáng)暴的男兒血性。
趙勇雄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接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郭兄勇猛,自然不懼。不過……打打殺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若能像馴服烈馬一樣,找到法子,讓那些匈奴部落,還有西域諸國,真心歸順我大漢天子,永為藩籬,和睦相處,互通有無,那才是上上之策。打仗,苦的還是兩邊的百姓?!彼麡銓?shí)的想法,卻蘊(yùn)含著最樸素的和平愿望。
“勇雄兄此言,深得我心!”班超眼中精光一閃,朗聲贊同。他放下酒碗,站起身,踱步到一株開得最盛的杏樹下,任由花瓣落滿肩頭?!爱?dāng)年博望侯張騫持節(jié)西行,其志豈僅在聯(lián)合大月氏共擊匈奴?其更深遠(yuǎn)的宏圖,在于‘鑿空’!在于打通隔絕!在于讓我煌煌大漢的威儀德政、豐饒物產(chǎn)、璀璨文明,如這春日陽光,普照西域萬里!讓那些被匈奴奴役的邦國,知曉天朝上國的強(qiáng)盛與仁德!以力懾之,終非王道;以德懷之,以利導(dǎo)之,方能使其心悅誠服,永絕邊患!此乃長治久安之基!”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仿佛帶著金石之音,在花林中回蕩,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夕陽的余暉穿過花枝,落在他年輕而堅毅的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傅十糧立刻翻開他那寶貝賬本,手指點(diǎn)著上面的數(shù)字,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班兄高見!我亦曾細(xì)算過一筆賬。若真能重開絲路,暢通無阻。我關(guān)中之絲綢、蜀中之錦緞、中原之精美瓷器,販往西域諸國及更西之地,其利何止百倍?換回的,將是于闐的美玉、大秦(羅馬)的金幣、波斯的琉璃、天竺的香料、大宛的汗血寶馬!單是引進(jìn)良種駿馬,改良我大漢騎兵坐騎,其利便在千秋!軍力強(qiáng)盛,則邊陲永固!此乃一本萬利之國策!”他越說越激動,仿佛看到了金山銀海在絲路上流淌。
馮于算摩挲著手中的胡商木雕,接口道,語氣充滿商人的熱切:“傅兄算的是大賬。我這小商小販想的,是把咱平陵的麻布、藥材、馮家鋪?zhàn)拥暮描F器,也沿著絲路販過去!讓那些胡商也知道知道,咱大漢尋常百姓家的好東西!再把他們的葡萄美酒、毛毯掛毯運(yùn)回來,讓咱關(guān)中的父老也嘗嘗鮮,開開眼!這買賣,做得!”他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遠(yuǎn)方的好奇。
沈雄辯早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負(fù)手踱步,意氣風(fēng)發(fā):“你們想的都是金戈鐵馬、商貨往來。我沈雄辯倒想尋幾個西域的智者,辯上一辯!聽聞西方有國,其哲人善論‘邏各斯’,講萬物本源;天竺有僧,精研‘涅槃’‘輪回’。我華夏孔孟之道,仁義禮智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與之相較,孰高孰低?孰為普世大道?此等思想交鋒,文明碰撞,豈不快哉?”他仿佛已置身于一場跨越文明的雄辯之中,眉飛色舞。
韓策的目光則投向杏林之外,那更遙遠(yuǎn)的西方天際,眼神深邃悠遠(yuǎn):“我想用我的雙腳,去丈量西域的山川河流、戈壁綠洲;用我的算籌和圭表,去觀測那片陌生天空下的星辰軌跡,繪制詳盡的輿圖,標(biāo)注水草、城郭、關(guān)隘;記錄那里的節(jié)氣物候、土壤墑情。為我大漢日后經(jīng)略西域,開疆拓土,提供最堅實(shí)的依憑!此乃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他平靜的話語里,蘊(yùn)含著開拓者的雄心。
“好!好!好!”郭猛聽得熱血沸騰,猛地站起,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狠狠抹了把嘴,雙拳緊握,骨節(jié)噼啪作響,“管你們是去講道理、做生意、畫地圖還是干什么!只要去西域,算我郭猛一個!誰要是敢擋路,甭管是匈奴騎兵還是沙漠馬賊,老子這雙拳頭,定叫他們知道知道‘漢家鐵騎’的厲害!”他聲如洪鐘,豪氣直沖云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投入。胸中的熱血在桑葚酒的催化下,在漫天杏花的見證下,被“西域”這個充滿魔力的詞徹底點(diǎn)燃!少年眼中那向往的光芒,比天邊的晚霞更加熾烈!仿佛那萬里黃沙、駝鈴聲聲的絲路傳奇,已在他們腳下展開!
班超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杏花甜香和酒氣的空氣,胸中那股自河邊便激蕩不休的豪情,此刻如巖漿般奔涌,再也無法抑制!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杏林邊緣的開闊處。西方,一輪巨大的、渾圓的落日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無垠的天空和翻涌的云海染成一片燃燒的金紅,壯麗得驚心動魄!在這輝煌的光影里,他仿佛看到了——張騫手持光禿的節(jié)杖,在飛沙走石中孤獨(dú)而堅定地跋涉;衛(wèi)青、霍去病率領(lǐng)著鋼鐵洪流般的漢軍鐵騎,在祁連山下、在焉支山旁縱橫馳騁,馬蹄踏碎匈奴的王庭;無數(shù)不知名的漢家健兒,為了家國安寧,埋骨在遙遠(yuǎn)的玉門關(guān)外、陽關(guān)古道,黃沙掩埋了忠骨,卻掩不住那沖天的豪氣!
他猛地轉(zhuǎn)身!夕陽的余暉為他挺拔的身姿勾勒出耀眼的金邊。他目光如炬,灼灼地掃過六位情同手足的兄弟,那眼神銳利如劍,熾熱如火,仿佛能穿透時空!
“諸位兄弟!”班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在寂靜下來的杏林中,壓過了花瓣飄落的簌簌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立于家國山河之上,豈能效蓬間之雀,茍安一隅,碌碌終老?當(dāng)以天下興亡為己任!肩挑日月,胸懷四海!”
他手臂猛地抬起,如利劍般指向那熔金般的西方天際:“看!西域萬里,非僅是風(fēng)沙蔽日、戈壁荒涼的苦寒之地!那更是我煌煌大漢的西陲門戶!是匈奴鐵蹄覬覦中原的跳板!更是連接萬邦、澤被蒼生的黃金通衢!昔日博望侯張騫‘鑿空’之舉,功在千秋!然匈奴未滅,絲路時斷!多少商旅埋骨黃沙,多少珍寶湮沒流沙?若能重定西域,再開絲路!則斷匈奴之右臂,永固河西之藩籬!使我大漢威德,遠(yuǎn)播蔥嶺之西,澤被萬里之遙!商旅駝鈴不絕于道,文明光華交相輝映!此乃不世之功業(yè),千秋之福祉!”
班超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激昂,如同戰(zhàn)鼓擂響,在杏林間激蕩回旋!他猛地抓起石桌上自己的粗陶酒碗,高高舉起,碗中紫紅色的酒液在夕陽下如同燃燒的血液:
“今日!我班超在此,對皇天后土,對列祖列宗,立此血誓!他日若蒙朝廷征召,若得天時眷顧,我必效法博望侯,持節(jié)西行,遠(yuǎn)赴絕域!不破樓蘭終不還,不使絲路重輝誓不東歸!為我大漢開疆拓土,掃清邊患!為天下蒼生,謀萬世太平!諸君——”他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同樣被熱血燒紅的臉龐,“可愿與我同往?共赴此萬里征程,同創(chuàng)此不朽功業(yè)?!”
“愿與班兄同往!”郭猛第一個暴吼出聲,聲震林樾,驚起無數(shù)宿鳥!他一步踏前,巨大的拳頭狠狠砸在自己胸膛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眼中戰(zhàn)意熊熊!
“愿與班兄同往!”趙勇雄緊隨其后,他聲音渾厚如古鐘,雖無郭猛那般暴烈,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他站起身,如山岳聳峙。
“愿與班兄同往!”韓策、馮于算、沈雄辯、傅十糧,再無絲毫猶豫,齊齊起身,挺直腰背,聲音匯聚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在杏林間轟然回蕩!每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同樣的火焰——那是少年人最純粹的熱血,是對未知疆域的無限憧憬,是對家國責(zé)任的自覺擔(dān)當(dāng)!
“好!”班超胸中豪情直沖九霄,縱聲長嘯!嘯聲穿云裂石,激蕩四野!
七只粗陶酒碗,盛著紫紅的桑葚酒,盛著落英繽紛的杏花瓣,更盛著少年們滾燙的鮮血與無價的誓言,在漫天霞光與飛舞的花雨中,高高舉起,用力地、決絕地碰撞在一起!
“鏘——!”
清脆激昂的撞擊聲,如同金玉交鳴,又似戰(zhàn)鼓初擂!在寂靜的杏林間久久回蕩,仿佛連天地都為之震動!
“今日!建初三年,仲春望日,平陵杏林!”班超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千鈞之力,“班超!郭猛!趙勇雄!韓策!馮于算!沈雄辯!傅十糧!七人于此,歃酒為盟,義結(jié)金蘭!皇天后土,實(shí)所共鑒!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心同德同赴難!此去西域,生死相隨,福禍共擔(dān)!重開絲路,斷匈虜之臂,揚(yáng)漢家之威!若有違此誓——”班超目光如寒星,掃過每一張堅毅的面孔,一字一頓,聲若雷霆,“天人共戮!鬼神共棄!”
“若有違此誓!天人共戮!鬼神共棄!”六道同樣斬釘截鐵、氣沖霄漢的誓言,緊隨著班超,如驚雷般炸響!七人的聲音合在一處,仿佛帶著無形的力量,震得滿樹杏花如雪崩般簌簌飄落!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將最后一片壯麗的余暉涂抹在七位少年挺立如松的身影上,將他們投下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暮色漸起的杏林深處。他們年輕的臉龐在光影中明滅,寫滿了無畏的豪情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此刻的他們,或許還未能完全預(yù)見,這看似一時沖動的杏林之盟,將如何徹底扭轉(zhuǎn)他們各自生命的軌跡,又將如何以驚濤駭浪之勢,深刻影響大漢西域乃至整個東西方世界的歷史進(jìn)程!平陵城這看似平靜安寧的春深之處,悄然孕育的,不僅是一群少年的凌云壯志,更是一段即將由鐵血與智慧、忠誠與犧牲共同鑄就的、波瀾壯闊的史詩的開端!
暮色四合,渭水湯湯,不舍晝夜地奔流著,將那七個擲地有聲的誓言,卷向未知的遠(yuǎn)方。而在那目力難及的西方,在月氏故地的荒原上,在龜茲古國的城墻下,在匈奴右賢王飄蕩著狼頭纛的穹廬外……無垠的大漠戈壁,亙古的雪山冰川,仿佛都感受到了某種宿命的召喚,正沉默而焦灼地等待著這群來自東方的年輕身影。等待著他們,用青春、熱血與智慧,去踏碎黃沙,去貫通絕域,去重新點(diǎn)亮那條沉寂已久的、連接?xùn)|西方文明的——絲綢之路!去書寫屬于他們的,光照千古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