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砂堡那邊。
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
城堡中最后一面元軍旗幟,被秦淵親手?jǐn)財唷?/p>
當(dāng)他從尸骸堆積的城頭走下時,腳下的石階,早已被血漿浸泡得粘稠濕滑。
勝利了。
可付出的代價,是四百多名拒北軍將士再也無法站起的身軀。
他們年輕的臉龐凝固著死前的驚愕與不屈,倒在冰冷的血泊里。
秦淵走到一具最年輕的尸體旁,那是個還不到十七歲的娃娃兵。
平日里最愛跟在趙虎身后吹牛,說自己將來要娶天下最漂亮的婆娘。
現(xiàn)在,他胸口插著三支羽箭,眼睛大睜著,似乎在望著家的方向。
秦淵蹲下身,伸出手,輕輕合上了他那雙再也看不到明日朝陽的眼睛。
一股悲愴的烈焰,從他胸膛最深處轟然燒起,灼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劇痛。
他猛地站起身,仰頭望向鉛灰色的天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
那嘶吼,漸漸化作蒼涼悲壯的歌聲。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
他的聲音沙啞,破裂,不成曲調(diào),卻好比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戰(zhàn)場。
趙虎紅著眼眶,跟著他吼了起來。
“瀟瀟雨歇!”
緊接著,是第三個聲音,第四個,上千個。
那些還活著的,身上掛彩的,斷了胳膊瘸了腿的拒北軍士卒,全都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挺直了被鮮血浸透的脊梁,嘶聲咆哮。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歌聲匯成一道血色的洪流,沖刷著這座剛剛被奪回的堡壘,為死難的袍澤送行,也向這瞎了眼的天地,宣告著拒北軍不死的軍魂。
就在這悲歌聲中,一支打著后軍旗號的隊(duì)伍,終于姍姍來遲。
為首的押糧官看見滿地的尸體和沖天的血?dú)猓樕祥W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隨即又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漠。
秦淵正在清點(diǎn)從堡中繳獲的糧倉,數(shù)量少得可憐,僅夠大軍三日之用。
趙虎正指揮著人手,將一箱箱所謂的“冬衣”搬下馬車。
他隨手掀開一個箱蓋,看了一眼,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仿似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發(fā)出一聲震天怒吼,抬腳便將那木箱踹得粉碎。
“他娘的!”
木片四散飛濺。
箱子里堆著的,哪里是什么冬衣,分明是一堆用最粗劣的布料縫制的單衣。
薄得能透光,針腳稀疏得能跑馬,一股刺鼻的霉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幾件單衣從破碎的箱子里散落出來,衣角處,一個朱紅色的印記,刺眼無比。
后軍督造。
秦淵走過去,彎腰撿起一件,指尖在那薄如蟬翼的布料上輕輕一捻,冰冷的觸感,讓他心中最后的一絲溫度也消失殆盡。
他很清楚,軍中舊棉甲本就不足三成,奔襲紅砂堡時又在連日血戰(zhàn)中破損了大半,后軍此刻送來這種東西,不是刁難,是要他們的命。
“后軍都督有令,”那押糧官抱著胳膊,皮笑肉不笑地開口,
“這批衣物是加急趕制的,為的就是讓拒北軍的弟兄們早日穿上暖和衣裳。秦將軍若是不接收,便是抗命不遵?!?/p>
秦淵沒有理他,只是按住了身旁怒火攻心,幾乎要拔刀殺人的趙虎。
他的指尖,在單衣那片青黑色的霉斑上,輕輕碾過。
“既然是軍令,便收下?!?/p>
他轉(zhuǎn)過頭,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沸騰的殺意,對身后的親兵沉聲下令。
那聲音,比這塞外的寒風(fēng)還要冷上三分。
“給每個弟兄發(fā)兩件,舊棉甲還能穿的繼續(xù)穿,這單衣,就罩在外面。”
此令一出,周遭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些從麻袋里傾倒出來的、所謂的“冬衣”。
那根本不是衣,那是一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破布。
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聲,在隊(duì)伍中此起彼伏,那是滔天怒火被強(qiáng)行按捺在胸膛里的聲音。
士兵們滿心不解更滿腔悲涼,卻看見他們的主將率先拿起一件散發(fā)著霉味的單衣,面無表情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將這件象征著羞辱的破布就那么套在了自己那身滿是刀痕的玄鐵甲外。
凜冽的寒風(fēng)瞬間穿透了那層薄薄的布料,像無數(shù)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刺在他的皮膚上。
這股寒意不僅來自塞外,更來自千里之外那座溫暖如春的京城。
秦淵卻挺直了脊背仿佛披上的不是一件破衣,而是一面寫滿了血債的戰(zhàn)旗。
他環(huán)視著自己手下這群眼眶赤紅、滿臉悲憤的兵。
“穿好它?!?/p>
秦淵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雷,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不是為了抗寒,是為了讓京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看看,是誰在拿命替他們守著這大周的邊關(guān)?!?/p>
“也是為了讓咱們自己記住今天這筆賬,究竟該記在誰的頭上。”
夜里紅砂堡內(nèi)燃起了上百堆篝火。
跳動的火焰映著一張張年輕而堅毅的臉,卻驅(qū)不散眾人心頭的寒冰。
秦淵讓趙虎將每一件單衣上的霉斑、破洞、針腳脫線之處全都用筆墨和尺子,詳細(xì)地登記在冊。
連同那些早已受潮弓弦一拉就斷的箭矢,一并封存進(jìn)繳獲的木箱里。
這便是京城送來的“軍需”。
這便是他們拒北軍用鮮血換來的“犒賞”。
當(dāng)他親自將一把沉重的鐵鎖扣上時,那清脆的“咔噠”聲仿佛是敲響了某些人的喪鐘。
秦淵才對趙虎低聲說道。
“王子騰想讓咱們活活凍死在這紅砂堡,可他忘了咱們拒北軍的骨頭遠(yuǎn)比這破布爛衣要硬得多?!?/p>
“這箱子里的每一筆記錄都是射向他心窩的利箭,早晚有一天要讓他連本帶利地還回來?!?/p>
篝火旁士兵們將新發(fā)的單衣裹在最外面,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相擁取暖。
沒有人抱怨只有沉默,一種比咆哮更加可怕的沉默。
秦淵獨(dú)自站在城頭,望著中軍大營方向那片漆黑的夜空,眼神冷得好像塞外的下了數(shù)日的積雪。
紅砂堡是通往陽武寨的必經(jīng)之路,而陽武寨,又是通往五臺山與代州腹地的門戶。
此地一失,北元蠻子的鐵蹄,便可長驅(qū)直入京城。
那些錦衣玉食的大人們,恐怕連安穩(wěn)覺都睡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