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賈母院子里。
此時,整座京城都飄起了大雪。
暖閣內(nèi),地龍燒得正旺。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圍坐一圈面前的小火爐上溫著茶水與酒。
院中臨時搭起的戲臺上,正演到《三英戰(zhàn)呂布》的緊要關(guān)頭,鑼鼓喧天唱腔高亢,好不熱鬧。
寶玉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扭頭對王夫人說:“舅舅在京營里操練兵馬,一定比這戲臺上的將軍還要威風(fēng)!”
聞言,王夫人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點(diǎn)頭道:“那是自然。”
坐在一旁的邢夫人呷了口酒,眼角余光掃過角落里正低頭默默吃菜的迎春,慢悠悠地開了口:
“可不是嘛?!?/p>
“人家的舅舅是朝廷的都督手握重兵金戈鐵馬?!?/p>
“哪像有些人的舅舅,是個丟了關(guān)隘的叛軍,死了都叫人戳脊梁骨?!?/p>
她這話一出,暖閣里的氣氛頓時冷了幾分。
賈母放下酒杯,眉頭微皺:“大雪天的日子,吃酒聽?wèi)蛸p雪就是了,說這些做什么?!?/p>
話雖是責(zé)備,語氣卻不重,無異于隔靴搔癢。
迎春捏著茶杯的手指,一瞬間繃得死緊,指節(jié)泛出嚇人的白色。
她再也坐不住,匆匆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老太太,太太們,我……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p>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yīng),便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那冷清小院的路上,她聽見兩個負(fù)責(zé)灑掃的小丫鬟,正湊在廊下嚼舌根:
“你看二姑娘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可憐見的?!?/p>
“有什么可憐的。她那個舅舅,就算沒死在雁門關(guān),估摸著也就是個在邊關(guān)送死的大頭兵,哪能跟咱們府上的王都督比,給王都督提鞋都不配。”
“...”
迎春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躲在假山后的陰影里,整個人如墜冰窟。
那只放在袖中的手,死死緊握成拳。
往日里,賈府的人說她什么,她都可以忍。
但是,她卻聽不得旁人說她的舅舅。
更何況是說自己的舅舅乃是叛軍這種話來?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如今的她,人微言輕,縱使為自己舅舅這事,與她們動起了手,事后,也不過平白遭人笑話而已。
......
與此同時。
深夜,大周京城。
左相范希文的府邸,書房之內(nèi),燈火通明如晝。
案牘之上,燭火跳躍,映照著一張年過花甲,卻依舊布滿殺伐決斷之色的蒼老面容。
范希文,大周文官之首,當(dāng)朝左相。
此刻,他正盯著一封剛剛從邊關(guān)八百里加急送抵的密信,久久不語。
信,是薛堯親筆所寫。
那個被他一手推上北伐大元帥之位的得意門生。
信中寥寥數(shù)語,卻字字如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雁門拒北軍遺將秦淵,已率新編拒北軍,以雷霆之勢,浴血攻克了元軍前哨重地,紅砂堡。
此戰(zhàn),秦淵以三千殘部,對陣元軍精銳,非但未敗,反而大勝。
如今大軍已按照出征前在京中的定議,準(zhǔn)備擇日北上,以紅砂堡為根基,圖謀陽武寨,進(jìn)而逐步收復(fù)整個代州失地。
“呼……”
范希文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帶著血腥和硝煙的味道。
他那張古井無波的蒼老臉上竟破天荒地浮現(xiàn)出一抹極為復(fù)雜的,近乎于羞愧與尷尬的神色。
想他范希文縱橫朝堂數(shù)十載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可如今整個派系的生死安危,他畢生的清譽(yù)與抱負(fù),竟都要壓在一個他從未見過,而且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武將身上。
何其荒唐,又何其諷刺。
他忍不住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嘆。
“這個秦淵...倒真有幾分將種的樣子?!?/p>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一雙纖纖素手輕輕推開,未聞其聲先聞其香。
一道清雅的身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悄然走了進(jìn)來。
她是范希文最疼愛的孫女范青瑤,年方十六,卻已是名滿京華的才女。
“祖父,夜深了,身體為重,孫女兒給您燉了些蓮子羹潤潤喉。”
范青瑤將白玉瓷碗輕輕放下,一雙秋水般的眸子,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書桌上那封尚未收起的信。
以及信紙上那三個格外刺眼的字。
拒北軍。
她冰雪聰明,蕙質(zhì)蘭心,立刻就聯(lián)想到了京中近來那些沸沸揚(yáng)揚(yáng),污穢不堪的流言。
“祖父?!?/p>
范青瑤清澈的眼眸望向自己的祖父,語氣里帶著一絲少女獨(dú)有的,不加掩飾的憤懣與不平:
“如今外面那些人都在傳,由您一手創(chuàng)建的拒北軍,是開了雁門關(guān)的叛軍,是引狼入室的國賊?!?/p>
“這可是真的?”
她攥緊了粉拳,一字一句道:
“反正孫女兒,一個字都不信?!?/p>
“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為國赴死的好漢!”
范希文看著自己這個心思剔透,愛憎分明的孫女,那張被朝堂紛爭壓得疲憊不堪的臉上,終于擠出了一絲發(fā)自肺腑的欣慰笑意,
“乖孫女兒,長大了。”
他欣慰地嘆了口氣,將薛堯的信,直接給她遞了過去,
“你信得對。”
“拒北軍,沒有叛國?!?/p>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絲徹骨的寒意:
“他們,是被人從背后捅了刀子!”
“你看,這是北伐行軍總管薛堯的親筆信,拒北軍不僅沒有倒下,他們中的幸存者,一個叫秦淵的年輕人,還帶著新立的拒北軍,打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奇功!”
范青瑤接過信,一雙秀目,很快就落在了那個仿佛帶著萬鈞之力的名字上。
秦淵。
她櫻唇輕啟,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信中那寥寥數(shù)語,卻在她眼前勾勒出了一幅何其壯烈,何其悲愴的畫卷。
孤軍深入,奇襲糧倉。
浴血堅守,收復(fù)孤城,九死一生。
樁樁件件,無一不是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壯舉。
“以殘部之身,行九死一生之事,為袍澤雪冤,為國門而戰(zhàn)?!?/p>
范青瑤緩緩放下信紙,那雙本如秋水般平靜的明亮眸子里,此刻竟閃爍著一種近乎滾燙的,異樣的光彩。
“祖父,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范希文看著孫女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崇敬與向往,心中那塊被權(quán)謀斗爭壓得喘不過氣的巨石,似乎也悄然松動了幾分。
他知道,只要還有人記得拒北軍的忠勇,只要秦淵那桿染血的大旗還能在邊關(guān)屹立不倒。
那他范希文的這盤棋,就還沒到山窮水盡,滿盤皆輸?shù)臅r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