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山風呼嘯。
破廟之中,燈火微弱。沈行攤開一張粗布圖紙,上面是他過去兩日畫下的土地輪廓線與水源標記。他用炭筆在圖上密密麻麻標出九處高地、四條水渠、兩道草道以及一個擬建的小水庫的位置。
這是他的“村圖初稿”。
“沈哥,這不是畫畫么?”劉奎探頭看了一眼,“哪能種地還要畫地圖的?”
“不是畫。”沈行搖了搖頭,“是田地分冊的基礎。你記著,咱們要種地,不只是種——還得清楚每一塊地是誰的,種的什么,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灌溉、什么時候收割。”
劉奎一臉懵:“這……這誰能記得???”
“所以要寫下來。”
沈行從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三本殘破線裝書,翻開一看,都是以前這個身體的舊日筆記,上頭寫著《田家五書》《農(nóng)桑通考》《授時歷》《授田略》等名字。他原本沒抱希望,但讀過之后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頭多是實用筆記,哪怕不夠系統(tǒng),卻足以改編為“準登記制度”。
“我會寫一本新冊子,叫《火頭田冊》。每個村民,都要記進去?!?/p>
次日清晨,村口已升起炊煙。
這是村里第一次不由婦人輪值,而是由沈行指定專人生火、炊事、配糧,設立“火頭”制度。
——三戶為一火頭,每日輪替,一火頭負責六至八人之飲食、洗滌、木柴籌措及火灶維持。
“火頭,不只是燒飯的人。”沈行在眾人前簡明講解,“火頭,是最小的合作單位。以后每三戶一個‘火點’,三火點一‘丘組’,五丘組組成一‘鄉(xiāng)團’。每一級,都要選出一個主事?!?/p>
“主事的干嘛?”有村民問。
“匯報口糧消耗、登記耕作畝數(shù)、配備農(nóng)具使用、處置矛盾紛爭……也就是以后一旦誰偷懶、偷糧、打人、不服管,那火頭連坐,丘組追責?!?/p>
村民們聽得面面相覷。
“這不就是……連坐法嘛!”有人低聲說。
“不是連坐,是共擔?!鄙蛐姓?,“沒有規(guī)矩,寸田難守;沒有制度,一地難守;沒有合作,一命難保。”
他并不希望用恐嚇來維系村莊秩序,但這個時代,講“制度”就是在挑戰(zhàn)混亂與愚昧。而眼前這群人,只有真正看見改變帶來的“吃飯”才能服他。
沈行便下了第二道命令——立火庫、記糧冊、按口分配、每日點數(shù)、月結進出。
糧食不是私產(chǎn),而是“火頭”按需分發(fā)。
火頭之間若有冗余,可調配;若有短缺,則需申請、說明原因,丘組主事記入“工作簿”,每旬一審。
而為了推動所有人配合,他故意“開了綠燈”:若干人每日記錄詳盡、配合出工、火頭合作無誤者,火頭組可優(yōu)先分配鹽、柴、水資源與額外工分。
“工分是啥?”
“將來我們要建水車、修屋、種桑養(yǎng)蠶、織布紡線,用人多了不夠分,就得按工分來——誰出多少力,就能換多少回報?!?/p>
“這不就是……”劉奎撓頭,“……就跟軍里的‘功牌’似的?”
“差不多?!?/p>
沈行心中卻在想——這是一套基層協(xié)作、積分調配與糧權控制的初級體制。他自己沒指望一步到位推行現(xiàn)代民主自治,但哪怕像軍政系統(tǒng)那樣分級管理,也能大大提升效率。
而一切的基礎,還是得從土地開始。
三日之后,《火頭田冊》初稿終于成形。
上冊列人名與口數(shù):每戶姓名、性別、年齡、體力等級、技能類別與負擔人口。
中冊列地段與火點:每片田地對應火頭標號、土地質量評估、播種日期、預計產(chǎn)出與實際產(chǎn)出。
下冊列糧配與水權:每人每日糧食用量、柴火配額、飲水時段與優(yōu)先等級。
冊末,還有附加頁——火頭互助榜、丘組互審表、村規(guī)草案、獎勵積分細則。
劉奎瞧得頭暈眼花:“這……這也太細了吧?”
“但你記住,這一冊,就是你一家活下去的憑據(jù)。”沈行將冊子鄭重交給他,“若將來有人來爭地、收稅、派丁,這冊子就是你們立身之據(jù)。”
“他們……會認?”
沈行笑了笑,沒答話。他心里清楚,現(xiàn)階段沒人認。
但,他要逼他們去認。
當日夜里,一場意外到來。
破廟后,忽有一婦人前來敲門,衣衫破舊、手抱病兒、神情倉惶。
劉奎起初不讓進,以為是避難者,但那婦人忽然亮出一塊灰布包裹的“銀牌”,竟是許家標記。
“我是……許家的舊婢,叫阿箬。我們逃出來了。”
沈行聞聲親自迎出,見那婦人不過二十出頭,眉眼清秀,神態(tài)謹慎卻舉止不俗。尤其是她身后躲著的男孩,雖臉色蠟黃,卻眉目端正,眼神堅毅。
“為何逃?”沈行問。
“許家……內亂了?!卑Ⅲ璧吐暤溃岸斣S啟東逼死老爺,分家奪產(chǎn),外面都說是‘自然病死’,其實是下毒。我們這些知情的舊人,被逼做偽證。我裝瘋逃出來,帶了小少爺?!?/p>
“那男孩?”
“是大房遺子,許承紹。”
沈行沉默片刻。
這對母子,來歷不凡。若真是許家嫡裔,背后可能牽涉的不僅僅是地方豪族斗爭,還可能牽動倭防、走私線、甚至地方衛(wèi)所和巡撫系統(tǒng)。
他忽然想起前日那個刀疤杜飛熊說過的話:“許家會來盯你們的。”
現(xiàn)在看來,許家已然動蕩,這個村子未必真是無足輕重之地了。
沈行沒有拒絕他們。
但他也沒有立刻把他們納入“火頭”。
“你們要留下來,可以。”他看著阿箬,認真說道,“但必須登記,分田,編火頭,參與勞作。”
阿箬看了眼病重的男孩,咬了咬唇:“我……會紡線、識字、還學過一點算術?!?/p>
稍作思考,沈行說道:“那你幫我記賬?!?/p>
“好。”
沈行點了點頭,卻已然在心中升起警覺:
“許家之亂,是個缺口。若許承紹身份坐實,或可作為我與外界聯(lián)絡的關鍵。這個村子,不能永遠藏在山里,要走出去,要參與天下?!?/p>
第三日,沈行召開第一次“火頭議會”。
九個火頭代表、三名丘組主事、他本人與阿箬組成的“議事六人組”圍坐在破廟中,開始討論:
是否對外宣稱“村寨”身份?
是否接受外來流民?
是否開始“織布試產(chǎn)”?
是否設立“義田”——即為老弱病殘預留糧地?
爭論不休,吵鬧不斷。
但沈行心中卻清楚,這是“政治”的開端。
一切從“吃飽”開始,繼而“分糧”,然后“分權”。哪怕只是火頭、火灶、田畝、水井——這就是權力。
這就是秩序。
而他,要在這亂世里,造一套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