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未散,黎明破曉。
沈行一夜未眠。他坐在廟后柴房的小桌前,手中轉(zhuǎn)著一根削平的竹筆,眼神沉穩(wěn)而冷靜。
那對母子——阿箬與許承紹——的出現(xiàn),是一個分水嶺。
他知道,自己帶著幾十號人蟄伏在這山坳中,只是茍活。但要活得久,活得穩(wěn),必須面對現(xiàn)實:
——外面的世界,已然在逼近。
阿箬站在廟門外,神色矜持,卻難掩眼角的憂色。
“他一晚上都沒睡?”她低聲問正在洗鍋的劉奎。
“嗯?!眲⒖c頭,“他畫圖、記賬、翻那些書,翻得跟做科考似的。”
“……他不是莊戶出身?!卑Ⅲ枞粲兴?,“許家這些年,來過不少落魄舉人,但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不是為了生,而是……為了理。”
“理?”
阿箬輕聲一笑:“這世道,最不值錢的,就是理?!?/p>
午時未到,山下傳來馬蹄聲。
村人驚覺,紛紛避入林中。
沈行卻早早坐在廟門前,早已換上縫補整齊的直身衣,神情從容。
兩騎快馬停在廟前。
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胡須如戟的壯漢,身披雜色皮甲,背后斜插長刀,身旁騎者則佩戴明制“白布黑袍”,手持一封公文。
“可有沈行?”
“在下便是?!?/p>
“奉巡檢司命,許家二爺特派‘執(zhí)戶官’杜飛熊搜查逃奴。聽聞有逃婢藏匿此地,速速交出,否則按窩藏罪治。”
沈行不動聲色,這么看來徐家搶奪家主位置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在清算其余的旁系了。于是拱手問道:“敢問所言之人何名?”
“名曰‘阿箬’,舊為許家內(nèi)婢,偷銀潛逃,挾私逃主。”
沈行起身,朝后方淡淡道:“阿箬,出來吧?!?/p>
阿箬抱著男孩,緩步走出,神情鎮(zhèn)定,望著杜飛熊無言。
杜飛熊冷哼一聲:“果然在此。沈某,你此舉可是犯了官法——”
“慢?!鄙蛐信e手打斷,“在你動手之前,我有幾事請教?!?/p>
“說!”
“第一,若此人確為逃婢,可有文契為憑?身份簿籍?主仆合約?”
杜飛熊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懂得這些。
沈行繼續(xù):“第二,此人是否有罪案記錄?縣令是否過堂?逃婢是何罪?是否曾判?又判何刑?”
“你一個山野草民,居然還懂律條?”
沈行依舊不急不緩:“我乃大明子民,讀《大誥三編》,知法守禮,何錯之有?”
杜飛熊咬了咬牙,眼神兇光閃動。
他不傻,眼前這年輕人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硬來只怕打草驚蛇,而且這里人多,若真斗起來,萬一失手,反倒壞事。
“哼?!彼砩像R,“你護得了一時,可護得了一世?許家少爺如今是寨主之尊,過不了幾日便要清算莊籍、重立鄉(xiāng)規(guī),到時你這破廟,就要歸冊在‘官產(chǎn)’之下。你,沈行,到時可別哭著求我收你做火頭。”
話音一落,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揚塵而去。
只留下一地焦躁的村人神情不安。
夜里,沈行召開緊急火頭議事。
“大家都聽見了。”他望著眾人,語氣低沉,“外面的權(quán)力,來了。他們不只是要我們的人,還要我們的地、我們的糧、我們的命?!?/p>
“可……我們打不過他們?!币粋€火頭主事低聲道,“許家有槍、有甲、有巡檢、有義莊。我們這些破鍋鋤頭,能做啥?”
“不能打,就不能守?”
“不能守,就不能生?”
沈行環(huán)顧眾人,冷靜道:
“我問你們——你們愿不愿意被強搶?被剃???被收糧而餓死?”
眾人不語。
“那你們愿不愿意種自己的田,吃自己的糧,護自己的子?”
“愿!”
“那好?!鄙蛐心贸鎏飪?,放到中間,“我們要建‘村籍’。不是許家的,是咱們自己的。只要你在這片地里種了、活了、守了,就有你的名。你的地、你的火、你的水、你的糧,都會記在這上頭。”
“有人要搶,我們就有書為證。”
“有人要剃丁,我們就出‘義田’養(yǎng)老?!?/p>
“有人來收稅,我們就拿出‘火頭冊’,對他們說——我們,是自管之民,有義務(wù),無丁役,有產(chǎn)出,有余糧,有秩序?!?/p>
“這就能保住?”劉奎不安問。
“不能保萬無一失?!鄙蛐械?,“但能保你們有理、有據(jù)、有一口氣。不再是螻蟻?!?/p>
三日后,沈行帶著三名“丘主”,下山入鎮(zhèn)。
他不是去投降,而是主動出擊。
這是明朝中葉,地方自治與民團共治最常見的形式,由地方鄉(xiāng)紳、族長、官吏與保正聯(lián)合組成,用以調(diào)解民務(wù)、管理土地、編制糧冊與參與地方軍務(wù)。
沈行要拿這塊“地方自治”的殼,爭得一線生機。
“你一個山野火頭,也想坐這鄉(xiāng)約席?”主簿冷笑。
沈行從懷中拿出《火頭田冊》,一頁頁翻開:“我有百人火點、十畝整田、九處水源、六口義井、一座寨堡、兩處織場、五十工分制。人有籍,地有名,水有記,糧有數(shù)?!?/p>
“你說我不夠資格?”
主簿被堵得啞口。
而就在他欲發(fā)作時,一名少年緩步而入,衣袍筆挺,眉清目秀,聲線清朗:
“這位便是沈行沈先生?”
沈行抬頭一看,只見那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穿青布直身,佩玉魚袋,氣質(zhì)儒雅而內(nèi)斂。
“在下張載,受我家父親張公命,來此鎮(zhèn)查民糧之事。剛聽聞沈先生有《火頭田冊》,愿與一觀?!?/p>
沈行心中一凜。
張公?那位張公?
但很快,他便想起——這少年,可能便是傳聞中從北直調(diào)至江南巡視地方賦稅的“張居正”幼子之一!
如果屬實,這一位便是自己走入更高層權(quán)力的第一步。
沈行立刻拱手:“田冊在此,請張公子過目?!?/p>
張載接過,翻閱許久,眼神微亮:“此冊編制工整、分類明確、邏輯有序,竟能以‘火點’為基層構(gòu)架,再以‘丘組’成組分流,形成小型自給網(wǎng)絡(luò)?!朔遣菝袼鶠?,先生從何得此法?”
沈行答:“自學成書。”
張載神情更加凝重,拱手一禮:“他日江南民務(wù)重啟,必需此類人才?!?/p>
這一日,沈行未與許家正面交鋒,但他用一冊《火頭田冊》,取得了初級鄉(xiāng)籍地位,并首次讓“望川嶺”村寨出現(xiàn)在“官方臺賬”之上。
這意味著,短期內(nèi),哪怕許家再不滿,也不敢輕動。
他用紙、筆與智謀,擋下了第一道刀。
回程路上,阿箬帶著許承紹,在林口等他。
“你見到那個……張家公子了?”她小心問。
“嗯?!?/p>
“你……信他們?”
“不信。但我得利用他們?!鄙蛐型h處薄霧里的破廟,卻仿佛看見一座正在興起的村鎮(zhèn)。
“這世道不值得信,但值得斗。哪怕斗不贏,也不能躺。”
阿箬看著他,眼神漸漸復(fù)雜:“你……到底是誰?”
沈行笑了笑:“我是沈行,一個想活下去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