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炎是被一陣陣陌生的、帶著淡淡檀香味的暖意喚醒的。
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艱難地向上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軟厚實的觸感，不再是西院破屋那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然后是包裹周身的溫暖，驅(qū)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接著，是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劇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淺青色繡著竹葉紋的錦緞帳頂，邊緣還綴著精致的流蘇。陽光透過糊著名貴窗紙的雕花窗欞，在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面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屋內(nèi)的陳設(shè)簡潔卻透著雅致：紅木桌椅、釉色溫潤的瓷瓶、裊裊升騰著輕煙的銅制香爐……
這是哪兒？
沈炎有一瞬間的恍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或者……這只是一場過于離奇的夢？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胸口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瞬間擊碎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夢！這疼痛真實得刻骨銘心。
就在這時，床邊的陰影里傳來一個低沉、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的聲音：“醒了？”
沈炎猛地扭頭，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沈自明，那位高高在上、視他如草芥的禮部尚書，他的“父親”，此刻正坐在床邊的繡墩上，臉上帶著一種沈炎從未見過的、極其復(fù)雜的神情——有關(guān)切？有審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壓抑？
沈炎腦子嗡的一聲，幾乎以為自己重傷出現(xiàn)了幻覺！他爹？沈自明？守在他床邊？這比發(fā)現(xiàn)自己又穿越了還讓他難以置信！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動作快得連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一把揪住了沈自明垂在胸前的幾縷胡須，用力拽了拽！
“嘶！”沈自明吃痛，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那刻意維持的“慈父”表情瞬間崩裂，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但很快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你……你做什么？！”沈自明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狼狽和惱怒。
“疼嗎？”沈炎松開手，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因為虛弱而沙啞，卻帶著冰冷的嘲諷，“看來不是做夢。沈尚書，您老人家紆尊降貴守在我這‘野種’床邊，是等著給我收尸，還是想看看我命有多硬？”
沈自明被沈炎這直白而充滿敵意的話噎得臉色發(fā)青，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好容易才平復(fù)下來。他強忍著怒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炎兒，你這是什么話？昨日之事，是睿兒和驍兒他們年少氣盛，兄弟之間打鬧失了分寸。為父已經(jīng)重重責(zé)罰過他們，也將動手的家丁趕出府了。此事……就此作罷吧。家丑不可外揚，傳出去，于你于沈家名聲都不好。”
“兄弟？打鬧？”沈炎嗤笑一聲，牽動了傷口，疼得他眉頭緊鎖，但眼神中的諷刺卻更濃，“沈尚書，您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愧是禮部之首。他們帶著棍棒，七八個人圍毆我一個，這叫打鬧？忠伯頭破血流，我斷了兩根肋骨，這叫失了分寸？家丑不可外揚？呵，這沈府對我而言，何曾有過‘家’？又何曾有過‘丑’？不過是一群豺狼的窩罷了！”
沈自明被沈炎嗆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深吸一口氣，壓住翻騰的怒火，沉聲道：“過去是為父……疏忽了你。但你終究是我沈自明的兒子！血脈相連，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
“停！”沈炎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眼神冰冷而警惕，“沈尚書，收起您這套。我沈炎有娘生，沒爹養(yǎng)，十二歲前是乞丐，十二歲后是沈府最下賤的奴仆都不如的玩意兒！您今天突然跑來跟我講血脈親情？您不覺得惡心，我還覺得反胃呢！直說吧，您到底想干什么？是怕我死了給您惹麻煩，還是……另有所圖？”
沈炎的話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沈自明的心上，也撕開了他試圖維持的溫情假面。沈自明臉色鐵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肉里。他死死盯著沈炎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驚疑不定：這小畜生，怎么如此敏銳？！
“你……”沈自明正要發(fā)作，門外傳來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老爺，藥熬好了，還有廚房燉的雞湯?！?管家 吳福 的聲音傳來，帶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進來！”沈自明沒好氣地喝道，正好借機平復(fù)一下情緒。
吳福端著托盤，上面放著一碗濃黑的藥汁和一盅香氣濃郁的雞湯，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彎著腰走了進來。他先是對著沈自明躬身，然后轉(zhuǎn)向沈炎，笑容更加“真誠”：“四公子，您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快趁熱把藥喝了，再喝點雞湯補補身子，這是老爺特意吩咐……”
“放下。”沈炎冷冷地打斷他，目光掃過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又看向吳福那張堆笑的臉，眼神銳利，“吳大管家，以前沒少幫著趙玉娥克扣我的飯食，也沒少在背后踩我吧？今天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這么殷勤？這藥里……不會加了什么不該加的東西吧？”
吳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額頭冷汗都冒出來了。他沒想到沈炎如此直接，如此記仇！他連忙看向沈自明，又慌忙對著沈炎擺手：“四公子！您……您這是說哪里話！借奴才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藥是陳大夫開的方子，廚房里奴才親自盯著熬的！絕對干凈！絕對是對您身子好的！”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是嗎？”沈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冰冷，“那你先喝一口給我看看?！?/p>
“啊？”吳福徹底傻眼了，端著托盤的手都開始發(fā)抖。
“喝！”沈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自明在一旁看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但他強忍著沒有開口。
吳?？粗蜓妆涞难凵?，又看看沈自明陰沉的臉色，心知今天這關(guān)不過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在沈自明默許的目光下，顫抖著手端起那碗藥，閉著眼，視死如歸般地喝了一大口！
濃烈的苦味瞬間充斥口腔，嗆得他直咳嗽，臉都皺成了一團。
“咳咳……四……四公子……您看……沒……沒事……”吳?？嘀槪D難地說道。
沈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勺子被你用過了，臟。換一個?！?/p>
吳福：“……” 他心中憋屈得幾乎要吐血！他堂堂沈府大管家，何時受過這等屈辱？！但看著沈自明那警告的眼神，他只能強忍著，賠著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是，是奴才疏忽！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換！” 他連忙放下藥碗，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出去找新勺子了。
很快，吳福換了個新勺子回來，小心翼翼地遞給沈炎。沈炎這才面無表情地端起藥碗，一飲而盡，那苦味讓他眉頭緊鎖，但眼神卻始終冰冷。接著，他又喝了幾口雞湯。
看著沈炎喝下藥和湯，沈自明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才稍稍放松了一點。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沈炎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你好好養(yǎng)傷，需要什么就跟吳福說?！?說完，也不等沈炎回應(yīng)，便拂袖快步離開了東廂房，仿佛多待一刻都難以忍受。
沈炎看著沈自明離去的背影，眼神更加冰冷和警惕。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沈自明態(tài)度如此反常，背后必有更大的圖謀！他攥緊了拳頭，胸口的疼痛提醒著他昨日的屈辱和仇恨。這沈府，他必須離開！而且要帶著忠伯，光明正大地離開！這筆賬，也遲早要跟那些人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