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炎裹著福安匆忙找來的厚實斗篷，被一路引著，再次踏入了狀元樓那間熟悉的頂層雅間。
推開門，溫暖的空氣夾雜著茶香撲面而來。雅間內(nèi)，玄帝正坐在主位，悠然品茗。而在他下首的位置，坐著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剛毅的老者。老者身著常服，但腰桿挺得筆直，即使一條腿的位置空蕩蕩的，也難掩其身上那股久經(jīng)沙場的鐵血氣息。他手中正摩挲著一張謄抄著《破陣子·贈陳老將軍》的宣紙，眼神復(fù)雜，有追憶，有激動，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看到沈炎進(jìn)來，玄帝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這孩子比上次見面時似乎更瘦了，臉色在斗篷的映襯下依舊蒼白，帶著大病初愈的憔悴。但他并未多言。
沈炎的目光則瞬間被那位斷腿老者吸引。那首《破陣子》的詞句瞬間涌入腦海，再結(jié)合老者那獨特的軍人氣質(zhì)和斷腿特征，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他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對著老者，鄭重地躬身行了一個晚輩禮：“小子藍(lán)星，見過陳老將軍！” 聲音清朗，帶著由衷的敬意。
陳老將軍猛地抬起頭，虎目如電般射向沈炎，充滿了驚訝和探究：“哦？你認(rèn)得老夫？”
沈炎直起身，迎著老將軍銳利的目光，坦然道：“小子雖未見過老將軍真容，但老將軍一生戎馬，為國征戰(zhàn)，黑風(fēng)嶺一役斷腿護(hù)軍，忠勇無雙，事跡早已傳遍大玄。今日得見，老將軍雖身有不便，然氣勢如淵如岳，英風(fēng)不減，更有此詞為證。小子若還認(rèn)不出，豈不是有眼無珠？”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點明了老將軍的身份和功績，又巧妙地將功勞歸于老將軍自身的氣度和那首詞的聯(lián)系，不著痕跡地捧了一把。
陳老將軍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撫掌大笑，聲如洪鐘：“哈哈哈！好！好一個‘有眼無珠’！小子，你不僅詞作得好，這眼力勁兒和嘴皮子，也不差嘛！老夫喜歡！哈哈！” 他對沈炎的印象瞬間拔高，那份因詞而生的好感化作了實實在在的欣賞。
玄帝在一旁看著，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這小家伙，倒是機(jī)靈。
“藍(lán)星小友，傷勢可好些了？”玄帝放下茶盞，目光落在沈炎身上，帶著一絲探究，“看你氣色，似乎傷得不輕？還有這衣衫……”他意有所指地停頓了一下，顯然福安已將沈炎銀子被搶、衣不蔽體的事情稟報了。
“謝玄天公子掛念，僥幸撿回一條命，正在將養(yǎng)?！鄙蜓缀龓н^傷勢，不愿多提沈府之事，轉(zhuǎn)而說道：“小子今日冒昧前來，是又有新作，想請公子品鑒。” 他直接道明來意。
“哦？又有新作？”玄帝挑了挑眉，興趣盎然。旁邊的陳老將軍也立刻豎起了耳朵，眼中充滿了期待。
然而，玄帝并未立刻接詩詞的話茬，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幾分考校的意味問道：“聽福安說，你似乎對兵書戰(zhàn)策也頗有興趣？”
沈炎心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小子閑來無事，胡亂翻看過幾本，紙上談兵罷了，當(dāng)不得真?！?/p>
“紙上談兵，也需有談兵的見識。”玄帝目光深邃，“正好，老夫近日聽聞北境陀羅國騎兵小隊頻頻越境，騷擾邊民，雖規(guī)模不大，卻如蚊蠅叮咬，令人不勝其煩。藍(lán)星小友，若讓你來處置此事，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他竟直接拋出了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軍國難題來考校沈炎！
沈炎聞言，心中念頭急轉(zhuǎn)。這“玄天公子”身份果然不簡單！能隨口談?wù)撨吘耻娗?，絕非普通勛貴！他面上露出“惶恐”之色，連連擺手：“公子爺折煞小子了！妄議朝政軍機(jī)，可是殺頭的大罪！小子還想留著腦袋賣詩糊口呢！”
“無妨！”陳老將軍大手一揮，豪氣干云，“今日在此，只有我等幾人，閑談而已！老夫給你作保！天塌下來，老夫頂著！你只管說！說錯了，老夫也保證沒人動你一根汗毛！” 他對這個能寫出《破陣子》的少年充滿了好奇，也想看看他除了文采，是否真有幾分韜略。
玄帝也微微頷首：“陳老將軍所言甚是。但說無妨，權(quán)當(dāng)閑談?！?/p>
沈炎看著兩人，心知躲不過去，也正好借此機(jī)會展示些價值。他略一沉吟，緩緩開口：“既然公子爺和老將軍有命，小子便斗膽妄言。小子以為，對付此等騷擾，可有三策?！?/p>
“哦？哪三策？快快道來！”陳老將軍迫不及待地追問。
“其一，堅壁清野?！鄙蜓咨斐龅谝桓种?，“將城外靠近邊境的百姓、牲畜、糧草，盡數(shù)遷入有高墻堅城守護(hù)的城池之內(nèi)。城外不留一草一木可供陀羅騎兵劫掠。同時，在城外險要之處或陀羅騎兵慣常的劫掠路徑上，派遣精兵強(qiáng)將設(shè)伏。陀羅騎兵若來，面對空城空村，無物可搶，士氣必泄。若其不甘心，試圖靠近城池或深入搜尋，則正好落入我軍伏擊圈。此乃以逸待勞，關(guān)門打狗之策?！?/p>
玄帝和陳老將軍對視一眼，陳老將軍率先搖頭：“此策看似穩(wěn)妥，實則難行。其一，城外百姓眾多，房屋田產(chǎn)皆在，強(qiáng)行遷入城中，安置便是大問題，城中糧草也未必能支撐許久。其二，百姓故土難離，強(qiáng)行遷移，必然怨聲載道，恐生民變。其三，陀羅騎兵狡猾，若見堅壁清野，未必會靠近城池，反而可能四處流竄，毀壞房屋田地泄憤，使我邊民損失更大。此策……恐非上選?！?/p>
沈炎點點頭：“老將軍明鑒。小子也慮及此。故有第二策，名為‘互換身份’?！?/p>
“互換身份？”玄帝和陳老將軍都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是?！鄙蜓籽壑虚W過一絲狡黠，“陀羅騎兵依仗者，無非是其來去如風(fēng)的馬匹。若馬匹出了問題呢？我軍可在邊境線內(nèi)，陀羅騎兵必經(jīng)之路或常去劫掠的村莊附近，撒上大量浸泡過烈性瀉藥、外表卻與尋常草料豆類無異的‘毒餌’。這些毒餌，需做得精細(xì)，讓馬匹難以分辨。同時，挑選一批精銳將士，脫下甲胄，換上普通百姓的衣物，混入那些不愿或無法完全撤離的村莊中，偽裝成村民?！?/p>
“待陀羅騎兵來襲，見有‘村民’和‘牲畜’，必不會放過。他們的馬匹一旦吃了那些特制的‘草料豆子’，很快便會腹如刀絞，腿腳酸軟，再也跑不起來！此時，那些偽裝成村民的精兵，以及預(yù)先埋伏在附近的軍隊，便可驟然發(fā)難！陀羅騎兵失了馬匹，如同沒了腿的螃蟹，任人宰割！此策，便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讓他們也嘗嘗‘腿軟’的滋味！”
“妙?。 标惱蠈④娒偷匾慌淖雷?，激動得須發(fā)皆張，眼中精光爆射，“好一個‘互換身份’！好一個‘毒餌’！此計甚妙！攻其必救（馬匹），出其不意！化被動為主動！小子，你他娘的還真是個天才！哈哈哈！” 他激動之下，連粗口都爆了出來，看向沈炎的眼神充滿了激賞。
玄帝眼中也掠過一絲驚艷的光芒，這少年，思路果然奇詭！他追問道：“那第三策呢？”
“第三策，通商?！鄙蜓灼届o地說道。
“通商？”陳老將軍眉頭一皺，“跟那些蠻子有什么好通的？他們搶習(xí)慣了，會跟你講規(guī)矩？”
“老將軍稍安。”沈炎解釋道，“此通商，非為牟利，實為緩兵之計，分化瓦解之策?？芍呹P(guān)將領(lǐng)，挑選信得過的精明商賈，在指定地點，與陀羅部落進(jìn)行嚴(yán)格管控下的以物易物。允許他們用皮毛、牲畜等，換取我大玄的鹽、茶、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但嚴(yán)禁鐵器、糧食等軍資流出。同時，必須派得力且絕對忠誠之人嚴(yán)加監(jiān)管，確保交易公平，也防止夾帶?！?/p>
“陀羅國并非鐵板一塊，內(nèi)部部落林立。此策一出，那些苦寒缺鹽少茶的小部落，必然心動。只要嘗到了通商的甜頭，習(xí)慣了安穩(wěn)獲取物資的途徑，誰還愿意提著腦袋去劫掠？久而久之，其內(nèi)部對劫掠的呼聲便會降低，甚至?xí)榱司S護(hù)商路而自發(fā)約束那些劫掠成性的部落。此乃釜底抽薪，以利誘之，分化制衡之策。雖見效慢，卻可保邊境長久安寧，亦可探聽其內(nèi)部虛實。當(dāng)然，此策關(guān)鍵在于監(jiān)管之人必須可靠，嚴(yán)防貪腐和資敵?！?/p>
玄帝聽完，陷入了沉思。堅壁清野過于被動且擾民；互換身份雖妙，卻需天時地利人和，且屬戰(zhàn)術(shù)層面；而這通商之策……雖看似懷柔，卻著眼長遠(yuǎn)，若能操作得當(dāng)，確實可能從根本上削弱陀羅的劫掠動機(jī)！這少年，竟有如此深遠(yuǎn)的眼光？
他深深地看了沈炎一眼，那眼神中的探究和欣賞之意更濃。一個能寫出《破陣子》的驚世詞作，又能對邊境軍務(wù)提出如此獨到見解的少年……他的價值，恐怕遠(yuǎn)不止一首詞百兩銀子那么簡單！還有他身上那單薄的舊衣和那筆被搶走的銀子……玄帝心中已暗暗決定，必須讓雷豹盡快查個水落石出！
“好！好一個三策！”玄帝撫掌贊道，“藍(lán)星小友之才，果然不拘一格！今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兵書！福安！”
“奴才在！”福安連忙應(yīng)聲。
“取銀票來！藍(lán)星小友今日獻(xiàn)計，其價值，遠(yuǎn)勝詩詞！潤筆加倍，二百兩！”玄帝大手一揮，極為豪爽。他既欣賞沈炎的才華，也有心補(bǔ)償其損失，更想借此結(jié)個善緣。
沈炎心中大喜，面上卻保持著平靜，躬身道謝：“謝玄天公子厚賜！” 有了這二百兩，再加上之前的計劃，離開沈府，指日可待！
陳老將軍也哈哈大笑，拍著沈炎的肩膀（雖然隔著斗篷，力道依舊讓沈炎胸骨隱隱作痛）：“小子！好樣的！老夫沒看錯你！以后有好詩詞，或者又琢磨出什么好計策，記得來找老夫喝酒！哈哈哈！” 他纏了玄帝許久，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詞作者，還意外見識了其不凡的見識，心中暢快無比。
福安很快奉上兩張嶄新的百兩銀票。沈炎小心收好，感受著懷中那厚實的觸感，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寒風(fēng)中奔波的刺骨冰冷，似乎也被這暖意驅(qū)散了不少。接下來，就是如何安全地花掉這筆錢，徹底離開那個名為“家”的牢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