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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寒門梟將 哨兵島的茍旭 372801 字 2025-08-10 20: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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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如同無形的水銀,絲絲縷縷地從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向上滲透,鉆進骨髓。沈鴻遠直挺挺地跪在御書房外冰涼的月臺上,膝蓋處早已由最初的尖銳刺痛,化作一片沉重而麻木的鈍感,仿佛那兩塊骨頭已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兩塊被凍硬、被夯實的頑石,深深嵌進了冰冷的磚縫里。日頭從東邊慢悠悠爬到頭頂,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西滑去,將他跪著的身影從一道短促的墨跡,拉扯成一條細長而狼狽的灰線。汗水,最初是細密的冷汗,沿著鬢角滑下,此刻已在他昂貴的錦緞官袍后背上,洇開一大片深色、沉重的汗?jié)n,緊貼肌膚,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隱隱作痛,眼前陣陣發(fā)黑,金色的琉璃瓦頂在視線里模糊晃動,疊出重影。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關(guān),舌尖嘗到一點腥甜,才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官儀,不敢有絲毫晃動。那位御前總管全公公那張萬年不變的、如同玉雕般毫無表情的臉,偶爾會從殿門內(nèi)瞥出來一眼,那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他身上,卻比刀子刮過還要冰冷刺骨。

當那兩扇沉重的、仿佛隔絕了人間與地獄的朱漆殿門終于無聲滑開一道縫隙時,沈鴻遠幾乎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去,魂魄在飄離身體。一股無形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將他從渾噩的地獄邊緣粗暴地拖拽出來。他用盡殘存的氣力,調(diào)動起早已僵硬如木的腿腳,踉蹌著、幾乎是爬進了那片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柄的深邃空間。御書房內(nèi)光線幽深,龍涎香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玄帝端坐于寬大的御案之后,身影隱在光線的陰影里,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寒星,穿透昏暗,精準地釘在沈鴻遠身上。

“沈卿,”玄帝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卻像淬了劇毒的冰棱,瞬間刺穿了沈鴻遠搖搖欲墜的意志,“朕記得,你曾親口向朕許諾,定會善待你那流落歸來的三子沈炎?”

沈鴻遠喉頭一緊,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將額頭更深地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

“朕的記性,看來還沒壞?!毙鄣穆曇舳溉幌鲁?,字字如鐵錘,重重砸在沈鴻遠的心坎上,“那朕賜予沈炎,讓他用以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百兩銀票呢?”他頓了頓,那短暫的停頓里蘊含著令人窒息的威壓,“怎么,是進了你沈府主母趙氏的私庫,還是被你沈家那幾位‘出息’的公子分了去,當作了零花錢?”

轟??!

仿佛一道驚雷直接在沈鴻遠的天靈蓋上炸開!他猛地抬頭,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成針尖大?。±浜共辉偈菨B出,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里衣浸透,冰涼的濕意緊貼肌膚,帶來一陣陣瀕死般的戰(zhàn)栗。那件事……陛下怎么會知道?他明明嚴令封鎖,連府里下人都諱莫如深!那張輕飄飄的銀票,此刻在他腦中卻重逾千斤,化作一道催命的符咒!他看到了陛下眼中毫不掩飾的冰冷審視和……一絲嫌惡。

“陛下!陛下息怒!臣……”沈鴻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臣有罪!臣管教無方!臣罪該萬死!”他再也顧不得儀態(tài),額頭在堅硬的金磚上磕得砰砰作響,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御書房里回蕩,每一下都帶著絕望的力度。很快,額角便一片青紫,滲出血絲。

“管教無方?”玄帝的聲音冷得能凍裂金石,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朕看你沈府,倒是好生興旺!手段也甚是了得!強搶御賜之物,苛待重傷親兒,視朕的恩典如無物!這哪里是官宦府???”他猛地一拍御案,聲如雷霆,“這分明就是一群無法無天、目無君父的土匪窩!”

“土匪窩”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鴻遠的靈魂上。他身體劇烈一顫,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眼前徹底黑了下去,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像一條被抽掉了脊骨的癩皮狗,癱軟在地,只剩下本能的、卑微的哀鳴:“陛下開恩!陛下饒命!臣知錯了!臣回去定嚴加管教!求陛下開恩啊……”

暮色四合,沉沉的鉛灰色云層壓得很低,帶著山雨欲來的濕悶氣息。沈府高大的圍墻在昏暗中像一道深灰色的屏障。一個敏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翻過墻頭,落在后巷的荒草叢中,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正是沈炎。他拍了拍衣角沾上的塵土,身形一閃,便熟門熟路地繞到府邸最偏僻角落的一排低矮下人房前。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一股混合著草藥和腐朽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屋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勉強照亮角落?;椟S的光暈下,忠伯佝僂著背,正對著床上一個打好的小包袱發(fā)呆。包袱皮洗得發(fā)白,打著幾個歪歪扭扭的補丁,里面似乎只有幾件單薄的舊衣,最上面,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袖口和領(lǐng)子都磨損得露出棉絮的破棉襖。他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件破棉襖的補丁,動作遲緩而沉重,仿佛在撫摸一段即將割舍的、刻骨銘心的歲月?;椟S的燈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盛滿了無法言說的不舍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哀傷。

“忠伯!”沈炎心下一沉,快步走近,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您這是做什么?”

忠伯被這突然的喊聲驚得一哆嗦,猛地抬頭,看見是沈炎,眼中慌亂一閃而過,隨即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皺紋堆疊在一起:“哦…是三少爺啊。沒…沒什么,老了,不中用了。想著…想著也是時候落葉歸根,回老家看看了?!彼荛_沈炎銳利的目光,局促地低下頭,又摸了摸那破棉襖,聲音干澀發(fā)飄,“這破屋子…也住了大半輩子了……”

落葉歸根?沈炎的目光掃過這間破敗得四面透風、比馬棚好不了多少的小屋,再落到忠伯那件幾乎是他全部家當?shù)钠泼抟\上,最后定格在那雙躲閃的、含淚的老眼上。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憤怒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這拙劣的謊言背后,是赤裸裸的驅(qū)逐!是被他連累的殘酷現(xiàn)實!這府里,唯一真心待他、給他一口熱飯、在他被打得遍體鱗傷時偷偷送藥的老人,竟因為他這個“災星”,要被掃地出門!

“是不是沈驍他們逼你?是不是趙玉娥?”沈炎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帶著沉甸甸的寒意。他上前一步,緊緊抓住忠伯枯瘦的手臂,那手臂在微微顫抖。

忠伯身體猛地一震,嘴唇哆嗦著,渾濁的淚終于控制不住,順著深刻的皺紋滾落下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帶著無盡的酸楚和認命:“少爺…您…您別問了…是老奴自己…自己待不住了……” 他反手抓住沈炎的手腕,那手冰涼而用力,“您好好的…好好的就行…老奴…老奴走了也放心……” 那渾濁的淚水滴在沈炎的手背上,滾燙,又帶著絕望的冰涼。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刻意拔高的、帶著濃濃譏誚的談笑聲,像一群聒噪的烏鴉打破了死寂。

“喲,還沒滾呢?這老棺材瓤子,手腳倒是夠慢的!” 一個油滑輕佻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就是!娘說了,今兒個天黑前,必須把這犄角旮旯給清出來!晦氣東西占著茅坑不拉屎!”另一個更顯驕橫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充滿了不耐煩的驅(qū)趕意味。

破舊的木門被“哐當”一聲粗暴地踹開,腐朽的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沈駿和沈驍兩人,大搖大擺地堵在了門口,身后跟著幾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家丁。沈駿抱著雙臂,下巴抬得老高,用看垃圾般的眼神掃視著屋內(nèi);沈驍則是一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迫不及待,仿佛在欣賞一場期待已久的鬧劇?;椟S的燈光映著他們臉上刻薄的笑意,如同廟里的惡鬼泥塑。

“老東西,耳朵聾了?小爺?shù)脑挍]聽見?”沈驍一步跨進門檻,伸手指著忠伯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人臉上,“趕緊夾著你那破包袱,給爺滾得遠遠的!這地方,爺看著就惡心!”

“滾!滾!滾!”旁邊的家丁也跟著聒噪起來,兇神惡煞,如同驅(qū)趕一條老狗。

忠伯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老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下意識地想去護住床上那個小小的包袱,那是他僅有的、卑微的全部。

就在沈驍?shù)氖种笌缀跻恋街也~頭的瞬間——

一股沉寂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積壓了十幾年的屈辱、憤怒、怨恨,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在沈炎胸腔里猛烈地炸開!被肆意搶奪的御寒新衣、被強行奪走的救命銀票、被無情打斷肋骨的劇痛、被所有人踩在泥濘里的踐踏……所有的不公和暴虐,在這一刻,在忠伯這卑微的、絕望的顫抖面前,化作了焚盡一切的烈焰!那烈焰瞬間燒盡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枷鎖!

“——滾開!”

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從沈炎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帶著撕裂空氣的暴戾!

他猛地將忠伯護在自己身后,動作快如閃電。幾乎是同一剎那,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門后倚著的那根用來頂住這扇破門的硬木棍!那根棍子,油黑發(fā)亮,沉甸甸的,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支撐破門的工具,而是復仇的獠牙!

沈炎一個旋身,手臂肌肉賁張,帶著千鈞之力,一把抄起了那根沉重的頂門棍!粗糲的木柄瞬間嵌入手掌的皮肉,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血脈賁張的踏實感。棍梢?guī)е毫芽諝獾募鈬[,猛地指向門口那一群猝不及防的豺狼!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盯著沈駿和沈驍那張因驚愕而扭曲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渣,狠狠砸了過去:

“該滾的——是你們這群吸血的豺狼!”

沉重的木棍,如同他意志的延伸,帶著無匹的決絕,橫亙在忠伯與那群面目猙獰的惡狼之間。棍梢微微顫動,鎖定了沈駿那張寫滿錯愕與暴怒的臉,空氣中彌漫開令人窒息的硝煙味,一觸即發(fā)!

沈駿和沈驍臉上的輕蔑和得意瞬間凍結(jié)、碎裂,被驚愕和一種被冒犯的狂怒所取代。他們身后的家丁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被這突然爆發(fā)的兇悍氣勢所懾。

“反了!反了天了!小賤種!你敢……”沈驍最先反應過來,臉漲成了豬肝色,氣急敗壞地跳腳大罵,伸手就要去抓旁邊家丁腰間的短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而又帶著明顯痛楚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氣急敗壞、又夾著驚惶的嘶吼:

“住手!都給我住手!”

一個身影踉蹌著沖進小院,正是剛從皇宮死里逃生、官袍凌亂、額頭青紫帶血的沈鴻遠!他臉色慘白如紙,膝蓋處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一股驚怒交加的氣撐著。當他看清眼前景象——自己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帶著家丁圍堵,而那個他剛剛被皇帝斥為“土匪窩”的根源、手持兇器的沈炎,正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指著沈駿時——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完了!一切都完了!陛下的話猶在耳邊,而眼前這一幕,簡直是坐實了“土匪窩”的罪名!沈鴻遠眼前又是一黑,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更新時間:2025-08-10 20:2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