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大軍繼續(xù)北上。
期間,薛堯?qū)⑶販Y喚至帥帳,指著堪輿圖上一處不起眼的小點(diǎn)。
“紅砂堡?!?/p>
“這里是代州西邊的門戶,守軍不過數(shù)百,但地勢險(xiǎn)要,易守難攻。”
“我命你率拒北軍,拿下它?!?/p>
薛堯看著秦淵,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圖。
“拿下它,你的功勞簿上,就又多了一筆?!?/p>
“功勞越大,那些想踩你,想踩拒北軍的人,就越不敢伸手?!?/p>
薛堯的聲音,仿佛還回蕩在耳邊。
他拍著秦淵肩膀的那份力道,沉甸甸的,是信任,也是期望。
“此去,遠(yuǎn)離中軍,糧草,務(wù)必省著用?!?/p>
秦淵領(lǐng)命而去。
三千拒北軍,是他秦淵的骨血,是戰(zhàn)死在雁門拒北軍的將士,用命換來的種子。
這支精銳,再一次脫離了十萬大軍的庇護(hù),如同一支被賦予了必殺使命的離弦之箭,決絕地射向那座孤懸于荒野的堡壘——紅砂堡。
行軍第五日,天,漏了。
豆大的雨點(diǎn),變成了瓢潑的雨幕,將整個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灰蒙蒙的絕望。
冰冷的雨水,穿透了甲胄的縫隙,無情地舔舐著每一個士卒的皮膚,帶走他們身上最后一絲暖意。
腳下的土地,早已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沼,每一步,都像是被無數(shù)只鬼手拖拽著,要將人活生生吞噬下去。
士卒們穿著濕透的戰(zhàn)甲,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每一步,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們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而比這惡劣天氣更令人心寒的,是空空如也的腸胃。
后軍押送的糧草,遲遲未到。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按在了后方,動彈不得。
每日的伙食,從干糧配肉湯,變成了一日兩頓的稀粥。
到了今天,那稀粥已經(jīng)清澈見底,碗里的人影比米粒還要清晰。
副將趙虎,一個性如烈火的關(guān)西壯漢,終于再也壓不住心頭的火山。
他赤紅著雙眼,狠狠一拳砸在泥地里,泥水混合著雨水,濺了他滿臉。
“他娘的!”
一聲怒吼,如同困獸的咆哮。
“后軍那些狗雜種,就是故意的!”
“王子騰就是想看著咱們拒北軍活活餓死在這鬼地方!”
“將軍!咱們不能再忍了!”
秦淵按住他那只幾乎要捏碎刀柄的巨掌,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卻澆不滅趙虎心中的怒火。
他沒有讓趙虎繼續(xù)說下去。
在這種時候動搖軍心的話,一句都不能多。
他抬起手指向遠(yuǎn)處。
在那片無邊無際的雨幕盡頭,一座猙獰的堡壘輪廓,如同蟄伏的兇獸若隱若現(xiàn)。
“別急?!?/p>
秦淵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穿透了嘩嘩的雨聲清晰地傳進(jìn)趙虎的耳朵里。
“破了那座堡,糧食就有了?!?/p>
夜里雨勢稍歇。
秦淵照例巡營。
冰冷的風(fēng)卷著刺骨的寒意,吹得營帳呼呼作響。
他腳步很輕像一抹融于夜色的幽魂。
在一個不起眼的帳篷角落里,他停住了腳步。
兩個渾身纏滿繃帶的傷兵正蜷縮在那里,躲避著從破洞里灌進(jìn)來的寒風(fēng)。
他們的面色是一種長期饑餓和失血過多后,才會呈現(xiàn)出的蠟黃色。
借著營地里微弱的火光,秦淵看到他們正在啃著什么東西。
那不是干糧不是野菜。
而是從潮濕的地上撿來的濕漉漉的樹皮。
他們啃得很用力仿佛那不是難以下咽的樹皮,而是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秦淵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走過去沒有說話。
任何安慰的言語在殘酷的現(xiàn)實(shí)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是默默地從自己貼身保護(hù)的懷里,掏出了最后兩塊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干糧。
這是他自己的口糧是他準(zhǔn)備在最關(guān)鍵時刻,用來補(bǔ)充體力的。
他將干糧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那兩名傷兵的手里。
那兩名傷兵先是一愣隨即看清了來人是他們的將軍。
他們捧著那兩塊比金子還珍貴的干糧,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一刻兩個鐵打的漢子,看著秦淵眼圈瞬間就紅了。
熱淚混著臉上的泥污,滾滾而下。
秦淵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回頭。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份刻意壓制的殺意會徹底失控。
回到自己的營帳。
他點(diǎn)亮那盞昏暗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風(fēng)中搖曳,映照著他那張冷硬如鐵的面龐。
他翻開那本隨身的黑色冊子,用筆,在上面重重地寫下了一行字。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力透紙背。
“后軍補(bǔ)給,延誤第五日。”
“王子騰?!?/p>
他寫下這個名字,墨跡在紙上暈開,如同化不開的血。
三日后,拒北軍終于抵達(dá)紅砂堡下。
天,放晴了。
可所有人的心,卻比下雨時更加陰沉。
一連攻了三天,傷亡數(shù)百,紅砂堡那面殘破的旗幟,卻依舊在風(fēng)中招展。
堡內(nèi)的元軍,似乎也知道自己是被主力拋棄的棄子,身后就是絕路,因此抵抗得異常頑強(qiáng),幾乎是以命換命。
隨軍的糧草,只剩下最后三天的份量。
如果算上數(shù)百名傷員,恐怕連兩天都撐不住。
軍中的氣氛,變得壓抑而沉重,像是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秦淵沒有慌。
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焦慮。
越是危急的關(guān)頭,他這根主心骨,就越是要挺得筆直。
他帶著還能動的士卒,脫下沉重的甲胄,走進(jìn)山里,挖野菜,掘草根,設(shè)下簡陋的陷阱捕捉野兔。
收獲,寥寥無幾。
這片貧瘠的土地,連野獸都不愿光顧。
終于,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決定。
他親手,殺掉了自己那匹跟隨他從雁門關(guān)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黑色戰(zhàn)馬,“追風(fēng)”。
那是雁門守將陳五留給他最后的念想之一。
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起刀落,溫?zé)岬鸟R血濺在他的臉上他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親手將馬肉分割悉數(shù)分給了傷兵營。
趙虎看著鍋里翻滾的馬肉,那濃郁的肉香此刻卻像一把刀子剜著他的心。
他再也忍不住了。
“將軍,不能再等了!”
他沖到秦淵面前雙膝一軟,竟是跪了下去。
“咱們該向中軍求援了!再不求援,弟兄們就真的要餓死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