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雨農(nóng)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蔣先耘卻還釘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直到小路盡頭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像一根被抽掉骨頭的麻袋,猛地靠在身后的大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晚風(fēng)吹過,后背的軍服早已被冷汗浸透,濕噠噠地貼在皮膚上,一陣刺骨的涼意直沖天靈蓋。
那不是邀請,是最后通牒。
答應(yīng),就是戴雨農(nóng)的狗。拒絕,就是他的眼中釘。自己剛剛那番滴水不漏的回答,看似暫時穩(wěn)住了他,但也等于在他心里拉響了最高級別的警報。
一個不受掌控的天才,對戴雨農(nóng)那種多疑到骨子里的人來說,比一個平庸的敵人更可怕。
他會用盡一切辦法來監(jiān)視自己,試探自己,直到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將自己這個“變數(shù)”徹底抹除。
蔣先耘感到一種被毒蛇盯上的窒息感,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像潮水般淹沒了他。校長的信任是他的護身符,可這位校長的疑心病,同樣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K枰话褜儆谧约旱牡?,一把只聽從他號令,能在他最危險的時候,為他殺出一條血路的刀!
回到秘書宿舍,蔣先耘沒有點燈。他走到窗邊,推開窗,任由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來,試圖讓自己滾燙的大腦冷靜下來。
他需要人,需要真正忠于自己的人。
第二天,食堂依舊喧鬧。
蔣先耘端著餐盤,心不在焉地吃著,腦子里還在復(fù)盤著昨夜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人群,忽然,定格在角落里一個學(xué)員身上。
林槐。
蔣先耘對他有印象。理論課的麒麟兒,戰(zhàn)術(shù)推演的鬼才,但性子孤僻,不與人來往,永遠是獨行俠。
此刻,林槐正低著頭,用筷子極其珍視地將餐盤里最后幾粒米飯,一粒一粒地撥進嘴里。那份小心翼翼,仿佛對待的不是飯,而是稀世珍寶。
蔣先耘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林槐的腳上。那雙翻毛軍靴,鞋底側(cè)面已經(jīng)磨穿了一個大口子,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被磨得發(fā)灰的襪子。
這一幕,讓蔣先耘心里猛地一抽。
他忽然想通了一個關(guān)鍵。
戴雨農(nóng)那樣的人,要拉攏人心靠的是什么?無非是權(quán)勢、金錢、前程。而對林槐這種家境貧寒、才華卓著卻被貧窮死死壓在泥潭里的人來說,一份能讓他們吃飽穿暖、能讓家人活下去的恩惠,就是最無法拒絕的橄M餌。
黃埔軍校里,像林槐這樣的寒門子弟,何止一個?
他們是未來的將星,是革命的火種。但現(xiàn)在,他們可能因為一雙磨破的鞋、一頓吃不飽的飯而影響訓(xùn)練,甚至因為家里寄不來錢而被迫退學(xué)。
與其等著戴雨農(nóng)用這些“恩惠”去收攏他們,把他們變成指向自己的刀。
不如……我先把他們變成我的盾!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蔣先耘腦中成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變得無比清晰。
當晚,他把陳勇堵在了宿舍里。
“先耘,你這表情,又想干啥大事?”陳勇看他一臉嚴肅,也收起了嬉皮笑臉。
蔣先耘沒說話,從床鋪底下摸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推了過去。里面是他這個月剛發(fā)的薪水,還有這具身體原主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積蓄。
“你瘋了!”陳勇掂了掂分量,又打開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你自個兒下個月伙食費都沒了,全拿出來干嘛?”
“救人,也是救己。”蔣先耘壓低了聲音,“你幫我個忙,以一個‘海外愛國華僑’的名義,把這些錢分給軍校里那些家境最困難的兄弟,比如林槐他們。記住,話術(shù)很重要,別說是給,就說是‘無息借款’,讓他們寫個借條,將來有了功勛,再還給‘革命’?!?/p>
“借款?還給革命?”陳勇?lián)狭藫项^,“多此一舉嘛這不是?”
“不,”蔣先耘搖了搖頭,“對林槐那種人,直接給錢是施舍,會傷了他們的傲骨。說是借,他們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而且,我要的,不是一時的感激。”
他湊近陳勇,聲音更低了:“這點錢,杯水車薪。你去找那些受了資助的同學(xué),告訴他們,那位‘華僑先生’還有一大筆錢想捐給黃埔的兄弟們,但數(shù)額太大,從海外匯款不安全,問問他們,在金陵城里有沒有信得過的親戚朋友,能幫忙走一趟安全的渠道?!?/p>
陳勇雖然聽得云里霧里,但他對蔣先耘有種近乎盲目的信任,用力一拍胸膛:“行!這事包在我身上!”
幾天后,效果立竿見影。
十幾名平日里成績優(yōu)異但沉默寡言的貧寒學(xué)員,都悄悄收到了一筆“華僑借款”。
林槐拿到錢后,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五分鐘,這個孤傲的青年第一次在人前紅了眼眶。他沒有去補自己的鞋,而是沖到食堂,多打了一份他覬覦了很久卻從沒舍得買的紅燒肉,回到宿舍,不由分說地分給了同寢的兄弟。
山東大漢王鐵牛,則第一時間沖到郵局,把錢的大半寄回了老家,只留下幾毛錢,給自己買了塊肥皂和一沓草紙。
他們都不是傻子。
陳勇那點蹩腳的演技,和每次提到“華僑先生”時不自覺瞟向蔣先耘的眼神,早就出賣了一切。
這天深夜,蔣先耘訓(xùn)練完獨自返回宿舍。剛走到宿舍樓下的拐角,就看到黑暗里站著七八條人影,嚇了他一跳。
為首的,正是林槐。
“蔣、蔣秘書……”林槐看到他,嘴唇哆嗦著,這個平時比誰都驕傲的男人,聲音里帶著哭腔。
他身后的王鐵牛等人,也都眼圈發(fā)紅地看著蔣先耘。
下一秒,林槐膝蓋一軟,竟要直挺挺地跪下去!
“別!”蔣先耘眼疾手快,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死死地架住了他的胳膊,“林槐!你是軍人,膝蓋是用來跪父母、跪天地的,不是用來跪兄弟的!”
他的力氣極大,林槐怎么也跪不下去,急得滿臉通紅。
后面的王鐵牛等人見狀,也停住了動作,只是個個都把腰桿挺得筆直,看著蔣先耘。
“蔣秘書,這份恩情……”王鐵牛甕聲甕氣地開口,卻也說不下去。
蔣先耘松開林槐,掃視了一圈眾人,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語氣平靜卻有力:“真要謝,就謝這個國家還有你們這樣的人才。真要報答,就把力氣留著,將來在戰(zhàn)場上,多殺幾個敵人!那才不負你們這身軍裝,不負我今天做的這點事!”
他越是這樣說,這群鐵骨錚錚的漢子們,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他們什么也沒再說,只是在林槐的帶領(lǐng)下,所有人“唰”的一聲,并攏雙腳,站得筆直,對著蔣先耘,敬了一個他們這輩子最用力的軍禮。
這一禮,敬的不是校長的秘書,而是他們的主心骨。
不遠處的陰影里,賀興漢和他身邊的幾個跟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哼,”賀興漢不屑地撇了撇嘴,“用點小錢就想收買人心?跟那些江湖草莽有什么區(qū)別?真正的領(lǐng)袖,靠的是主義和信仰,不是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p>
而在校長的辦公室里,燈火通明。
侍從官低聲匯報完了情況,將一份名單遞了上去。
校長接過名單,上面是林槐、王鐵牛等十三人的名字和基本情況。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桌上的紅藍鉛筆,用紅色的那一頭,在林槐和王鐵牛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畫了兩個圈。
“以筆鑄魂,是為黨國立言;演習(xí)用兵,是為黨國立功;傾囊相助,是為黨國立德?!痹S久,他才放下筆,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低聲自語,“此子,有仁心,更有手段。未來,不可限量啊?!?/p>
同一時間,政治部。
周先生也拿到了一份更詳盡的報告,甚至包括蔣先耘如何通過王鐵牛,引出了“蘇家貨運行”這條線。
他捻著那張薄薄的報告紙,在燈下看了很久,臉上是一種欣慰又帶著一絲憂慮的復(fù)雜神情。
“好一步‘市義’之策。他不是在收買人心,他是在篩選基石。”周先生輕聲說,“他知道自己是那顆‘兇星’,已經(jīng)開始提前為自己點亮護衛(wèi)的星辰了……這條路,他走對了,但也更險了?!?/p>
……
后山,一處廢棄的哨所里。
一盞馬燈被點亮,驅(qū)散了周圍的黑暗。
蔣先耘將林槐、王鐵牛等八名最早的核心成員召集于此。
沒有效忠的誓言,也沒有畫大餅的許諾。
蔣先耘只是在地上攤開一張從演習(xí)中繳獲的、更為精細的日制軍用地圖,開始給他們講一些在黃埔課堂上,連德國教官都不會教的東西。
“……常規(guī)的滲透作戰(zhàn),你們都學(xué)過,講究隱蔽和速度。但那是錯的,或者說,只對了一半。”
蔣先耘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真正的精髓,是這個?!彼靡桓鶚渲?,在地圖上畫出一條敵軍的補給線,“是‘數(shù)學(xué)’。一個標準的日軍聯(lián)隊,每天消耗的彈藥、糧食、藥品是一個固定值,我們可以根據(jù)這個值,反推出他們后勤倉庫的位置、兵力密度,甚至能判斷出他們指揮部的安全范圍?!?/p>
“我們甚至可以通過計算一個區(qū)域內(nèi),水井的數(shù)量和出水量,來判斷敵軍最大駐扎兵力……這叫‘后勤反推戰(zhàn)術(shù)’。”
林槐等人聽得如癡如醉,他們感覺一扇通往全新戰(zhàn)爭世界的大門,正在被眼前這個青年緩緩?fù)崎_。
看著燈火下,那個侃侃而談、眼中有光的蔣先耘,他們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他們追隨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慷慨的同袍。
而是一個,能帶領(lǐng)他們在這個亂世中,看到真正未來的領(lǐng)路人。
“都聽懂了嗎?”蔣先耘講完,抬起頭看著他們。
八個人齊齊點頭,眼神里全是狂熱。
“好?!笔Y先耘收起地圖,用樹枝在金陵城外的一個點上,重重地點了一下。
“明天,我們的第一個實戰(zhàn)訓(xùn)練,”他的聲音陡然變冷,“就從這里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