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之后的時間又是恍恍惚惚。
一個工作日，當(dāng)正午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空氣里蒸騰著初夏特有的、潮濕悶熱的氣息。
初三的教學(xué)樓像一個巨大的蜂巢，短暫的午休時間讓喧囂和活力噴涌而出。食堂方向飄來飯菜混雜的油膩香氣，混合著少年人汗水的味道，形成一股躁動不安的背景音。
蘇晚獨自一人，像一抹不合時宜的灰色影子，貼著教學(xué)樓的墻根，慢慢地往后操場那片廢棄的小花圃走去。
她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胃里空空如也，傳來一陣陣熟悉的、帶著酸楚感的抽緊。布包里，那個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舊鋁制飯盒空蕩蕩的，隨著她的腳步發(fā)出輕微的、空洞的哐啷聲。
昨天母親李紅那個帶著哭腔和咒罵的電話，內(nèi)容無非是又輸了錢，家里最后一點買菜的錢也沒了，讓她自己想辦法解決午飯。辦法？有什么辦法？蘇晚暗想，她唯一的辦法就是餓著，或者去開水房灌一肚子溫?zé)岬陌姿?，試圖壓下那惱人的饑餓感。
小花圃荒廢已久，雜草叢生，幾株半死不活的月季耷拉著腦袋，花苞干癟。角落里有幾張被學(xué)生們遺忘的、布滿灰塵和刻痕的石桌石凳。這里是校園的遺忘角落，是蘇晚能找到的、避開所有目光的喘息之地。她在一張相對干凈些的石凳上坐下，將那個空飯盒放在一旁，發(fā)出又一聲輕微的、無力的哐當(dāng)聲。
她從布包里抽出英語課本，攤在膝頭，試圖用那些陌生的字母來轉(zhuǎn)移胃部灼燒般的空虛感。但那些字母在眼前跳躍、模糊，最終都幻化成了食堂窗口里熱氣騰騰的米飯、油亮的紅燒肉、碧綠的青菜……胃部的抽痛更加劇烈了。
就在這時，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晚身體一僵，幾乎是本能地將頭埋得更低，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書頁的邊緣。她祈禱著腳步聲只是路過。
腳步聲卻在她附近停了下來。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她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是陳晝。他手里拿著一個淺藍色的、看起來很干凈的塑料飯盒和一個保溫水壺。他沒有看蘇晚，目光落在前方搖曳的雜草上，動作自然地打開了飯盒蓋。
一股濃郁的、帶著肉香的米飯氣息瞬間彌漫開來！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上，整齊地碼著幾塊色澤誘人的紅燒排骨，旁邊是翠綠的炒青菜和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這香氣對于饑腸轆轆的蘇晚來說，無異于一場酷刑。她的胃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清晰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小花圃里顯得格外突兀！
蘇晚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巨大的窘迫和羞恥感像海嘯般將她淹沒。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她猛地將頭扭向另一邊，死死咬住下唇，身體因為極度的尷尬和難堪而微微顫抖。她甚至能感覺到陳晝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咳……”陳晝似乎清了清嗓子，聲音聽起來帶著點刻意的輕松和平常，“今天……家里阿姨做飯做多了，我媽非讓我?guī)н@么多出來，說吃不完浪費?！彼贿呎f著，一邊用一次性筷子夾起一塊排骨，卻沒有放進自己嘴里，而是非常自然地放到了飯盒蓋子上。接著，他又夾起那個金黃的荷包蛋和一大塊青菜，也放在了蓋子上。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在整理自己的午餐。
蘇晚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不敢回頭，不敢看，只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那誘人的香氣無孔不入地鉆進她的鼻腔，胃部的絞痛更加兇猛。
“蘇晚？”陳晝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近了一些，帶著一種溫和的、不容拒絕的堅持，“拿著吧？真吃不完。下午還有課，餓著肚子怎么行？”他拿起那個盛滿了誘人食物的飯盒蓋子，遞到了蘇晚僵硬的、低垂的視線邊緣。
蘇晚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她看著眼前那冒著熱氣的米飯、金黃的煎蛋、油亮的排骨和翠綠的青菜。
食物的熱氣氤氳開來，模糊了陳晝的手指，卻模糊不了那份沉甸甸的、小心翼翼的善意。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卻怎么也說不出來。胃部的灼痛和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像兩只手在激烈地撕扯著她僅存的自尊。
那香氣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溫暖，與家里冰冷空蕩的灶臺、母親輸錢后歇斯底里的咒罵、父親醉醺醺的咆哮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風(fēng)吹過雜草的沙沙聲，和飯盒蓋子邊緣那裊裊上升的熱氣。
最終，在胃部又一次劇烈的痙攣和那無法抗拒的溫暖氣息的雙重夾擊下，蘇晚緊繃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遲疑，抬起了頭。她的眼睛紅紅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未干的淚珠，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窘迫，有難堪，有掙扎，但最終，在那片水光之后，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微弱的、被巨大善意沖擊后的茫然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感激。
她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她伸出微微顫抖的、冰冷的手指，用指尖最輕的力道，小心翼翼地、仿佛接過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般，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盛滿了食物和溫暖的飯盒蓋子。指尖觸碰到溫?zé)岬乃芰线吘?，那溫度順著指尖瞬間流遍全身，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陳晝似乎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不再多說什么，拿起自己的筷子，低頭開始吃他那份明顯少了很多的午餐。
蘇晚捧著那份溫?zé)岬氖澄?，在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起來。每一口米飯都帶著陽光的暖意，每一口青菜都帶著清新的氣息，那煎蛋的焦香和排骨濃郁的肉香，是她記憶中從未品嘗過的、奢侈的美味。
她吃得極慢，極認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溫暖的米粒順著食道滑下，熨帖著冰冷的胃袋，也似乎……一點點融化著她心底那層堅硬的寒冰。初夏午后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斑駁地灑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捧著飯盒蓋子的手上。廢棄的花圃里，雜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操場傳來的模糊喧囂。
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這份溫?zé)岬氖澄?，和旁邊那個安靜吃飯的少年。一種久違的、幾乎被她遺忘的安寧感，如同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浸潤著她干涸龜裂的心田。她悄悄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安靜吃飯的陳晝。他專注地吃著，側(cè)臉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柔和而清晰。陽光落在他干凈的校服領(lǐng)口上，跳躍著細碎的光點。
口袋深處，那顆被遺忘的橙色硬糖的玻璃紙，在陽光的折射下，似乎也悄悄閃過了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