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來得沒有道理。前一刻還是天青色的薄云,轉(zhuǎn)眼細(xì)密的雨絲便織滿了天空,無聲無息地浸潤著這座千年古城。雨不大,卻極密,像無數(shù)冰冷的牛毛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種綿延不絕、揮之不去的陰郁。
林溪沒撐傘。她只穿了件煙灰色的薄針織衫,雨水很快浸透了布料,沉甸甸地貼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肩胛骨。寒意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爬,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西湖邊的長堤上走著。腳下是濕漉漉的青石板,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和岸邊垂柳模糊的綠影。心里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日益膨脹對沈清遠(yuǎn)的情愫,如同堤岸下深不見底的湖水,被這陰冷的雨一激,反而更加洶涌地翻攪起來,讓她心煩意亂。她渴望這冰冷的雨水能沖刷掉點(diǎn)什么,哪怕只是片刻的麻木也好。
白堤上游人稀少。雨霧籠罩下,遠(yuǎn)處的保俶塔只剩一個朦朧的剪影,孤寂地矗立著。她拐過彎,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掠過前方斷橋殘雪的石碑。腳步,就在那一刻被釘在了原地。
石碑旁,一把寬大的純黑雨傘穩(wěn)穩(wěn)地?fù)伍_一方干燥的小天地。傘下并肩站著兩個人。
男人身形挺拔,深灰色定制西裝的肩線在傘下昏暗的光線里依然利落得如同刀裁。一絲不茍的后梳發(fā)型,金絲眼鏡的鏡框在雨天的微光里反射出冷硬的線條。正是沈清遠(yuǎn)。他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傾聽身邊人的話語。而他身旁的女人,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象牙白色長裙,外面罩著同色系的羊絨大衣,頸間一抹鴿血紅寶石項(xiàng)鏈,即便在這樣灰蒙蒙的雨天里,也灼灼生輝。她微微仰著臉,正對著他說話,唇角彎起的弧度完美無瑕,明艷得如同驟然撕破雨幕的一道強(qiáng)光。
影后蘇晚晚。林溪在無數(shù)雜志封面和電影海報(bào)上見過這張臉。此刻,她離沈教授那么近,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蘇晚晚甚至伸出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輕輕拂去了沈聿肩頭一片被風(fēng)吹落、沾了雨水的柳葉。沈清遠(yuǎn)沒有避開。他只是微微頷首,似乎在道謝,姿態(tài)是林溪從未見過的放松和熟稔。
那身深灰色西裝……林溪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就在上周,他穿著這身西裝來新聞系做交叉學(xué)科講座。散場時她抱著厚重的資料下臺階,腳下不穩(wěn)一個趔趄,是他反應(yīng)極快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的手指慌亂中按在他胸前,清晰地感受過那昂貴布料下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還有一絲極淡、極冷的雪松氣息。那瞬間的溫度和觸感,曾在她心頭盤桓了許久,帶來隱秘的悸動。
此刻,那同樣的布料,正被另一個女人,用那樣親昵的姿態(tài)觸碰著。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然后猛地向下沉墜,一直沉到西湖冰冷的水底。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嗆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眼前沈清遠(yuǎn)和蘇晚晚并肩而立的身影,在雨霧中模糊、扭曲,像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噩夢。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逃離那個地方。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也浸透了她那顆剛剛還懷著隱秘期盼、此刻卻一片冰涼的心。世界只剩下雨聲,和自己胸腔里那顆破碎心臟劇烈擂鼓般的回響。
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像沉重的鼓點(diǎn),一下下砸在耳膜上,幾乎要震碎顱骨??諝饫飶浡鴿饬业木凭?、廉價香水、還有汗液混合的渾濁氣味。迷幻的鐳射光柱在擁擠攢動的人頭上方瘋狂切割,將一張張沉醉或癲狂的臉映得光怪陸離。
林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jìn)這家位于城西地下室的酒吧的。她只記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雨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渾身濕透,冷得發(fā)抖,然后被這喧囂的入口像漩渦一樣吸了進(jìn)來。吧臺前的高腳椅上,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灌下了第幾杯顏色詭異的烈酒。液體像火線一樣灼燒著喉嚨,一路燒進(jìn)胃里,帶來短暫的麻痹和灼痛。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晃動,光怪陸離。
“美女,一個人喝多沒意思???”一個帶著濃重?zé)熅茪獾穆曇麴つ伒刭N了上來。一只粗糙油膩的手,帶著令人作嘔的溫度,毫無征兆地重重拍在了她的后腰上,甚至帶著下流的力道向下滑去。
“??!”林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尖叫著猛地從高腳椅上彈起來,身體劇烈一晃,帶倒了手邊那只還剩半杯酒的玻璃杯。
“啪嚓!”刺耳的碎裂聲在嘈雜的音樂里也顯得格外清晰。琥珀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喲,脾氣還挺大?”那是個剃著板寸、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男人,被她的反應(yīng)激怒了,臉上橫肉抖動,一把抓住了她濕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把b什么清高?來這不就是找樂子的嗎?哥哥陪你……”
手腕傳來的劇痛和那惡心的觸碰讓林溪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殘留的酒意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沖散了大半。她想掙扎,想尖叫,可身體被酒精麻痹得發(fā)軟,喉嚨像是被堵住,只能發(fā)出驚恐而破碎的氣音。周圍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那些晃動的人影沒有一個看向這里,冷漠得像舞臺背景板。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她。
就在那只油膩的手更加放肆地要箍住她的腰時,
“滾開!”
一聲暴怒的厲喝,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竟硬生生撕裂了震耳欲聾的音樂!那聲音帶著林溪從未聽過的狂暴和失控,熟悉又陌生。
一道迅疾如電的身影猛地從側(cè)面沖撞過來,帶著一股狠絕的力道,精準(zhǔn)地一拳狠狠砸在了那個金鏈子男人的顴骨上!
“砰!”沉悶的骨肉撞擊聲清晰可聞。
金鏈子男人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踉蹌著向后倒去,撞翻了一張小圓桌,酒瓶杯子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混亂中,林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向后方,撞進(jìn)一個堅(jiān)硬卻帶著劇烈起伏的胸膛。熟悉的、極淡的雪松氣息,此刻卻混合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陌生的、幾乎要焚燒一切的怒意,將她緊緊包裹。
她驚魂未定地抬起頭,視線一片模糊的水光。在酒吧頂部旋轉(zhuǎn)的、刺得人眼睛發(fā)痛的鐳射燈下,她看到了沈清遠(yuǎn)的臉。那張永遠(yuǎn)冷靜自持、如同精密建模般完美的臉孔,此刻扭曲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猙獰的暴怒。他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了幾縷在額前,呼吸粗重得像拉風(fēng)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最刺目的是,他那副象征著理性和距離的金絲眼鏡,竟被打飛了出去,狼狽地跌落在幾步之外骯臟的、流淌著酒液和碎玻璃的地面上。
“林溪!”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那聲音是從緊咬的牙關(guān)里迸出來的,帶著后怕的顫抖和滔天的怒火,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臉上,“你瘋了?!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要是出了事……要是你媽媽知道,她非得氣出心臟病不可!”
那聲“媽媽”,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林溪心中最后一點(diǎn)搖搖欲墜的堤防。所有的委屈、心碎、憤怒、以及剛剛瀕臨深淵的恐懼,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我媽?”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動作大得自己都踉蹌了一下,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未干的雨水和酒漬,狼狽不堪。她仰起臉,對著沈清遠(yuǎn)那張盛怒而陌生的面孔,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尖銳得像要劃破所有人的耳膜:“沈教授!你永遠(yuǎn)都是這么理智!這么克制!永遠(yuǎn)站在高處!你從來都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永遠(yuǎn)都那么完美!永遠(yuǎn)都不會錯!”
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一條離水的魚,眼神破碎而絕望,死死地盯著他,每一個字都淬著血淚般的質(zhì)問:
“可是沈清遠(yuǎn)!你有過不理智的時候嗎?你有過失控的時候嗎?你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候嗎?!你告訴我??!”
酒吧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震耳的音樂、旁人的驚呼、金鏈子男人的呻吟……所有聲音都退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只有林溪嘶啞的質(zhì)問,如同利刃,懸在他們之間狹窄而熾熱的空氣里。
沈清遠(yuǎn)臉上的暴怒在她這連珠炮般的詰問下,驟然凝固了。他急促的呼吸也仿佛停滯了一瞬。那雙深邃的眼眸,沒有了鏡片的阻隔,清晰地映出她淚流滿面、絕望而倔強(qiáng)的臉。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心碎,看到了那場西湖邊的雨,看到了那無法言說的情愫,也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狽失控的模樣。
時間在震耳欲聾的寂靜中仿佛只過了一秒,又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林溪……”他的聲音陡然啞了下去,所有的暴怒和訓(xùn)斥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近乎虛脫的沙啞。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種滾燙而苦澀的東西。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臂,不再有任何遲疑,不再有任何克制,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地將她整個人拽進(jìn)自己懷里!動作之大,撞得林溪悶哼一聲,額頭磕在他堅(jiān)硬的下頜上。
他的雙臂如同燒紅的鐵箍,死死地、不留一絲縫隙地將她禁錮在胸前,勒得她幾乎窒息。他滾燙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隔著濕透冰冷的衣衫,那灼熱的溫度幾乎要將她燙傷。他低下頭,滾燙而急促的呼吸帶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陌生的、近乎絕望的情緒,狠狠砸在她冰冷的耳廓上,每一個字都像從灼熱的胸腔里直接迸濺出來的熔巖:
“現(xiàn)在就是!”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林溪的耳邊,也炸碎了她所有的質(zhì)問和心防。他失控了。那個永遠(yuǎn)冷靜、永遠(yuǎn)正確、永遠(yuǎn)站在云端的沈教授,此刻正用盡全力抱著她,在她耳邊承認(rèn)了他的失控。他的懷抱緊得生疼,手臂肌肉繃得像石頭,胸膛劇烈起伏的震動直接傳遞到她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力量。
酒吧的光怪陸離在他們周圍瘋狂旋轉(zhuǎn),破碎的酒杯、翻倒的桌椅、圍觀者驚愕的目光、還有地上那副沾滿污漬的金絲眼鏡……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這個緊到令人窒息的擁抱,和他落在耳畔那滾燙的三個字。
林溪僵硬的身體在他懷里一點(diǎn)點(diǎn)軟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她放棄了掙扎,額頭抵著他同樣濕透的、帶著雨水和汗水氣息的襯衫領(lǐng)口。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灼燙一片。她抬起手,指尖帶著遲疑的顫抖,最終緊緊攥住了他背后那同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已經(jīng)揉皺不堪的西裝布料,像抓住風(fēng)暴中唯一的浮木。
掌心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脊肌肉的緊繃和微微的戰(zhàn)栗。
酒吧的混亂似乎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沈清遠(yuǎn)抱著她,下巴緊緊抵著她濕透的發(fā)頂,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fù),但那禁錮的力道沒有絲毫放松,反而更深地把她按向自己。仿佛只有這樣真實(shí)的觸感,才能確認(rèn)她此刻安然無恙地在他懷里。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似乎被強(qiáng)行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暗和一絲劫后余生的疲憊。他微微側(cè)過頭,嘴唇幾乎貼著她冰涼的耳垂,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