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田爾耕對著跟上來的親信低聲咆哮。
“傳我將令,北鎮(zhèn)撫司所有百戶、總旗,一刻鐘之內(nèi),全都滾到詔獄來!遲到者,自己扒了官服滾蛋!”
兩個時辰后。
北鎮(zhèn)撫司,詔獄深處。
空氣里飄散著一股鐵銹和陳年血垢混合的惡臭。
田爾耕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用一塊白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繡春刀。
他面前的地上,跪著一個臉被打成豬頭的校尉,和四個抖得像篩糠的力士。
正是昨天去“清和茶館”耀武揚威的那幾位。
“東城,小甜水巷,清和茶館?!?/p>
田爾耕的聲音很輕。
“誰,帶的隊?”
那名叫李釗的校尉渾身劇震,嘴里全是血沫,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田爾耕也沒指望他回答。
他站起身,踱到李釗面前,用刀鞘抬起他的下巴。
“李釗,你在錦衣衛(wèi)當(dāng)差十年,也算個老人了。怎么,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天子腳下,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是祖宗,心里沒點數(shù)么?”
他抬起腳,踩在李釗攤在地上的手上,然后,緩緩地,轉(zhuǎn)動腳跟。
“咔嚓……”
骨頭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詔獄里,顯得格外清晰。
“啊——!”
李釗發(fā)出一聲慘嚎。
田爾耕的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抹病態(tài)的笑意。
“干爹要一個結(jié)果。你們,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p>
……
第二天,天光大亮。
魏宸把最后一塊碎瓷片扔進角落的筐里,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后腰。
他一晚上沒怎么合眼。
桌上那一百兩銀子,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這位九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還是把鋪子的門板卸了下來,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
大不了,這鋪子不要了,卷款跑路。
雖然有點對不起九爺,但總比把命丟在這強。
他剛把爐子上的銅壺添滿水,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雜亂又沉重的腳步聲。
來了。
魏宸深吸一口氣,反手抄起了柜臺下防身用的搟面杖。
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十幾道高大的身影,將小小的門臉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光線都暗了下去。
依舊是那身讓人心頭發(fā)緊的黑色袍服,依舊是腰間那柄寒光閃閃的繡春刀。
為首那人,卻不是昨日的刀疤臉。
此人年約四旬,方臉厚唇,身上的官服制式,明顯比昨天那伙人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魏宸握緊了手里的搟面杖,準(zhǔn)備來個魚死網(wǎng)破。
誰知,那為首的錦衣衛(wèi)千戶,竟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對著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禮。
“請問,可是‘清和茶館’的魏掌柜?”
魏宸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劇本不對?。?/p>
“我……是?!彼t疑地應(yīng)道。
“下官錦衣衛(wèi)千戶李宗,奉命前來,特為昨日之事,向魏掌柜賠罪?!?/p>
李千戶的態(tài)度,謙卑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賠罪?
魏宸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錦衣衛(wèi),會跟一個平頭百姓賠罪?這話說出去,鬼都不信。
“昨日沖撞了掌柜的幾個弟兄,有眼不識泰山,敗壞我錦衣衛(wèi)清譽,罪大惡極?!?/p>
李千戶側(cè)過身,他身后兩個力士,抬上一個半人高的木盒,重重地放在地上。
“此乃罪魁李釗及四名從犯的首級,按律當(dāng)斬。只是太過血腥,怕污了掌柜的寶地,下官就不打開了?!?/p>
魏宸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人……人頭?
就因為勒索未遂,砸了一張桌子,劈了一條凳子,就把五個人全砍了?
“此事,已驚動了宮里的九千歲?!?/p>
李千戶說出“九千歲”三個字時,聲音都下意識地壓低了,臉上是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敬畏。
“九千歲他老人家日理萬機,仍心系百姓疾苦。他老人家有旨,天子腳下,朗朗乾坤,不允許有此等欺壓良善之徒橫行!”
“我等奉九千歲鈞旨,前來處理此事,務(wù)必給魏掌柜一個滿意的交代?!?/p>
九千歲?
魏宸的腦子有點燒了。
他一個開小茶館的,怎么可能驚動傳說中權(quán)傾朝野、殺人如麻的大太監(jiān)魏忠賢?
等等。
九爺……九千歲?
一個荒唐到極點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隨即又被他自己用力的掐滅了。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一個是出手闊綽、面帶和氣的同鄉(xiāng)長者。
一個是史書上留下赫赫兇名的閹黨頭子。
這倆人怎么可能畫上等號。
“李千戶,這……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魏宸的聲音有些干澀。
“沒有誤會?!?/p>
李千戶一揮手。
又有兩個錦衣衛(wèi),抬著一口更加沉重的木箱走了進來,“砰”的一聲放在地上。
箱蓋打開。
滿箱的紋銀,在清晨的陽光下,反射出足以晃瞎人眼的光芒。
“這也是九千歲他老人家的意思?!?/p>
李千戶指著那箱銀子,說道。
“昨日,那幾個畜生膽大包天,向掌柜勒索十兩。九千歲說了,必須十倍奉還。這里是紋銀一百兩,作為賠償,還望魏掌柜務(wù)必收下。”
“另外,昨日被砸壞的桌椅板凳,茶壺茶碗,我等已擬好清單,必會照價賠償。這是單子,您過目,若有遺漏,我們再補。”
一張寫滿蠅頭小楷的單子,被畢恭畢敬地遞到了魏宸面前。
魏宸看著那滿滿一箱白得瘆人的銀子,又看了看眼前這群點頭哈腰,生怕他不收的錦衣衛(wèi)。
他徹底懵了。
這個世界,有點過于瘋狂了。
李千戶走后很久,魏宸還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他低頭看著腳邊那口沉重的木箱,箱蓋敞開著,一錠錠銀元寶碼放得整整齊齊,在門口透進來的天光下,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光。
再旁邊,是那個半人高的木盒。
李千戶沒打開,但他說了里面是什么。
五個人的腦袋。
魏宸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他只是想開個小茶館,混口飯吃,順便找找那個素未謀面的便宜老爹。
怎么就鬧出了人命?
還是五條。
他彎下腰,顫抖著手,合上了那口裝滿銀子的木箱。
“砰”的一聲,隔絕了那晃眼的光芒,卻隔絕不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朝中有人好辦事。
這句老話,他今天算是用命體會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