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人”,也太大了點。
九千歲,魏忠賢。
那個在史書里,能讓小兒止啼的大宦官,權閹。
他為了自己這么一個素不相識的小老百姓,一夜之間,砍了五個錦衣衛(wèi)?
這說出去,誰信?
魏宸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柜臺,腦子亂成一鍋粥。
他想起昨天那位“九爺”離開時,那匆匆的背影和身上那股子壓不住的火氣。
他當時還覺得這位老鄉(xiāng)有點不對勁。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哪是火氣,那分明是殺氣。
九爺……
九千歲?
同姓魏。
都排第九。
出手闊綽得不像個普通員外郎。
魏宸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可能。
他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個瘋狂的想法甩出去。
一個是在宮里權傾朝野的司禮監(jiān)秉筆。
一個是自稱從河間府來的同鄉(xiāng)長者。
這八竿子也打不著啊。
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或許,這位九爺是九千歲手下某個極受重用的人物,又恰好跟自己是同鄉(xiāng),所以才出手相助。
對,一定是這樣。
魏宸給自己找了個相對合理的解釋,但心里的不安卻沒減少半分。
不管怎么樣,他這條小命,算是被那位“九爺”給救了。
而且,還發(fā)了一筆橫財。
昨天九爺給了一百兩。
今天錦衣衛(wèi)賠了一百兩。
再加上之前的六十兩。
開張不到三天,他手里已經(jīng)有了二百六十兩的巨款。
這賺錢的速度,比搶銀行還快。
他看著滿地狼藉,又看了看那兩口箱子。
這茶館,還開不開了?
……
司禮監(jiān),值房。
魏忠賢坐在堆積如山的文書后面,手里拿著一封密信,眉頭緊皺。
是田爾耕遞上來的。
那五個不長眼的錦衣衛(wèi),連同他們的家人,一夜之間,就在京城徹底消失了。
田爾耕辦事,向來這么利索,也這么絕。
他心里的那股火氣,總算是消散了一些。
兒子那邊,應該不會再有麻煩了。
他放下密信,揉了揉眉心,開始思考下一步。
得找個什么由頭,再去看看宸兒。
總不能天天提著一袋子銀子去喝茶。
他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跪在地上,聲音發(fā)顫。
“廠公,皇爺急召!”
魏忠賢的動作停住了。
皇爺?
天啟皇帝朱由校,極少會在這個時辰,用“急召”這種方式叫他。
除非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知道了?!?/p>
他放下手里的朱筆,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朝著天子寢宮的方向走去。
乾清宮后苑。
這里是天啟皇帝的專屬木工房,也是他的避風港。
魏忠賢到的時候,朱由校正穿著一身半舊的短衫,拿著一把魯班斧,對著一塊金絲楠木比比劃劃,身邊一個太監(jiān)宮女都沒有。
聽到腳步聲,朱由校頭也沒回。
“大伴,你來了?!?/p>
“奴婢在?!?/p>
魏忠賢躬身行禮。
朱由校扔下手里的斧子,走到一旁的水盆邊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
“行了,別裝了?!?/p>
他嘆了口氣,臉上的那種屬于木匠的專注,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疲憊。
“朕有時候真羨慕你們?!?/p>
“皇爺萬金之軀,奴婢們不敢比?!?/p>
“有什么不敢的。”朱由校自嘲一笑,“朕這個皇帝,出了這乾清宮,怕是連條狗都使喚不動。若不是有你在前面頂著,替朕鎮(zhèn)著那幫文官,朕恐怕連這木匠都做不安穩(wěn)?!?/p>
這話說的,已經(jīng)是掏心窩子了。
魏忠賢心里一熱,跪了下去。
“皇爺信重,奴婢萬死不辭!”
“起來吧。”朱由校擺了擺手,“朕知道你的忠心。”
他走到一張剛做好的小木扎上坐下,拍了拍旁邊。
“你也坐?!?/p>
“奴婢不敢。”
“叫你坐就坐?!敝煊尚5恼Z氣里帶上了不耐煩,“天天對著那幫酸儒假笑,朕也膩了。”
魏忠賢這才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側著身子坐了半個屁股。
“皇爺放心,外朝那邊的局面,正在慢慢扭轉(zhuǎn)。再給奴婢一點時間,定能將那些結黨營私之徒,盡數(shù)肅清,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朕信你?!敝煊尚|c了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從懷里,掏出了一份折子。
那份折子,沒有經(jīng)過通政司,更沒有經(jīng)過司禮監(jiān)。
它繞過了魏忠賢布在宮內(nèi)外的所有眼線,直接遞到了皇帝的面前。
“你看看這個?!?/p>
朱由校把折子遞了過去。
“這是昨天深夜,送來的奏折?!?/p>
魏忠賢接過折子的手,微微一頓。
“這封奏疏,措辭之犀利,用心之險惡,前所未見?!?/p>
朱由校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
“大伴,你怕是遇上大麻煩了?!?/p>
魏忠賢將折子展開。
熟悉的館閣體,筆鋒銳利,力透紙背。
奏疏的開頭,便是“為社稷安危,天下太平,乞誅元兇巨憝魏忠賢以清君側事”。
魏忠賢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彈劾他,結黨營私,蒙蔽圣聰。
彈劾他,濫用廠衛(wèi),羅織罪名,殘害忠良。
彈劾他,貪贓枉法,擅權自肥,侵吞國帑。
從他入宮開始,到他執(zhí)掌司禮監(jiān),樁樁件件,羅列得清清楚楚。
最后,更是匯總成了駭人聽聞的二十四大罪。
“……蒙上天之威,斷兇豎之首,明正典刑,傳首九邊,則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奏疏的末尾,是署名。
內(nèi)閣學士,楊漣。
魏忠賢緩緩地,將奏折合上。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
“楊漣?!?/p>
他吐出這兩個字,聲音平靜。
“好一個楊漣。”
朱由校從木扎上站了起來,在滿是木屑的地上來回走了兩步。
“這哪里是奏疏。”
魏忠賢抬起頭,看著皇帝。
“這是在跟皇爺您,跟奴婢,下最后通牒。”
“朕知道?!?/p>
朱由校的語氣里,透著煩躁。
“這幫東林黨,這是在跟朕亮旗子,攤牌了?!?/p>
他一腳踢開腳邊的一塊刨花。
“想當年,‘廷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他們借著這三件案子,把持朝政,黨同伐異,把朕的威信都快打沒了!”
“現(xiàn)在,他們是覺得時機成熟了,想先把你這把刀給除了!”
朱由校指著魏忠賢,又指了指自己。
“除了你,朕就成了個孤家寡人,成了他們手里的泥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狼子野心!真是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