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來自京城的賞賜車隊(duì)，在北平城停留了三日。
這三日里，整個燕王府都沉浸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氛圍之中。
一方面，是收受皇恩浩蕩的榮耀和喜悅，王府上下、與有榮焉；另一方面，則是高層核心圈子里，那揮之不去的、日益加深的疑云和不安。
朱棣的書房，幾乎成了燕王府的“戰(zhàn)情室”。
他與姚廣孝等人每日都會在此處密議，試圖從皇帝這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中，解讀出其真實(shí)的意圖。
然而，他們都失敗了。
皇帝的招數(shù)毫無章法可言。
那封私密的信件和這場公開的賞賜，就像兩塊完全不匹配的拼圖，無論他們怎么擺弄都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合乎邏輯的圖案。
姚廣孝的“陰謀論”，因?yàn)檫@場遲到了一個月的“厚禮”顯得有些牽強(qiáng)。
畢竟，天底下沒有哪個陰謀家，會用如此滯后和充滿人情味的方式來布局。
而朱能的“皇帝示好論”，也同樣站不住腳。
因?yàn)槟欠庥昧倮锛蛹彼蛠淼男?，以及朝堂之上對付方孝孺的雷霆手段，又絕非一個“單純少年”能做得出來的。
最終，他們只得出了一個令人沮喪的結(jié)論：看不懂。
他們只能按兵不動，一邊加強(qiáng)戒備，一邊靜觀其變，等待著皇帝的下一步動作。
他們并沒有等太久。
就在賞賜車隊(duì)離開北平的第二天，一份正式的、由禮部發(fā)出的明黃色圣旨，便抵達(dá)了燕王府。
這一次，來的是一位身份不低的宮中宦官，帶著全套的儀仗，程序上無可挑剔。
燕王府正廳，朱棣率領(lǐng)全家及屬下文武，焚香接旨。
“制曰：”
宦官展開圣旨，用他那獨(dú)特的、帶著幾分唱腔的嗓音高聲宣讀：
“朕承大統(tǒng)以來，日理萬機(jī)，然深居九重，常感孤寂。聞朕堂弟、燕王世子高熾，溫良恭儉，聰慧好學(xué)，朕心甚慰，亦甚思念。今特召高熾入京，入國子監(jiān)，與朕同讀圣賢之書，共論古今之道，以增兄弟之誼，以固宗室之情。此朕之拳拳之心，望燕王體之。欽此?！?/p>
圣旨讀完，整個大廳，落針可聞。
如果說之前的信和賞賜還只是讓人困惑，那么這份圣旨，就是一道赤裸裸的、擺在明面上的“考題”。
一道送命題。
當(dāng)晚，燕王府的書房燈火通明。
氣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凝重。
“不能去！王爺，這萬萬不可！”
這一次，姚廣孝甚至連慣有的平靜都無法保持了，他情緒激動地說道：
“王爺！自古以來，遣太子、世子入京，名為陪伴，實(shí)為質(zhì)子！此乃人臣大忌！他先用厚禮賞賜麻痹您，再用親情綁架索要世子，其心可誅！一旦高熾入京，我等便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再無還手之力！”
“姚先生此言差矣！”
大將朱能猛地站起身，與姚廣孝針鋒相對：
“陛下又是私信、又是賞賜，給足了王爺您天大的面子！這道圣旨，言辭懇切，說的是‘兄弟之誼’，是‘宗室之情’！我們?nèi)暨B這點(diǎn)親情都不認(rèn)，悍然抗旨，豈不是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天下人，我們燕王府真的心懷不軌？”
“屆時，朝中那幫腐儒正好拿到了口實(shí)！他們便可名正言順地奏請陛下，以‘抗旨不遵’之名，行‘削藩’之實(shí)！到那時，我們才真的是進(jìn)退維谷！”
“愚蠢！”
姚廣孝冷喝一聲，打斷了朱能的言辭：
“你說的那些只是虛名，這是實(shí)禍！為了一個‘名正言順’，就要把世子的安危置于虎口之中嗎？”
“你……”
聽到姚廣孝的話，朱能氣得臉色漲紅，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書房內(nèi)，第一次爆發(fā)了如此激烈的爭吵，謀士與武將徹底分成了兩派。
一派主張“安全第一，絕不交人”，另一派主張“顧全大局，不可抗旨”。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了那個沉默不語的男人身上。
朱棣。
他沒有坐在主位上，而是一個人站在那巨大的輿圖前，背對眾人、沒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面臨著自就藩北平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去，還是不去？
理智告訴他，姚廣孝是對的。
將自己的繼承人送到一個心思難測的皇帝身邊，無異于一場豪賭，賭注是整個燕王府的未來，以及他愛子的性命。
但情感和局勢又在告訴他，朱能說得也沒錯。
在皇帝已經(jīng)把“示好”做到這個份上之后，任何一絲的拒絕和懷疑，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發(fā)不可預(yù)測的災(zāi)難性后果。
他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那車?yán)笾Γ窒肫鹆嘶实蹖ζ渌醯陌矒帷?/p>
一樁樁，一件件，看似毫無章法，卻又似乎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那個年輕的皇帝，似乎真的在極力避免與自己的親人們發(fā)生沖突。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猜是猜不出答案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派一個人，一個他最信任的人，親自到那座金陵城里、到那位皇帝侄子的身邊，去看一看，看穿那層層迷霧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而這個人選，只能是朱高熾。
“夠了?！?/p>
朱棣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書房內(nèi)的爭吵瞬間平息下來。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定格在姚廣孝的臉上。
“廣孝，你的顧慮，本王都明白?！?/p>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
“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況且陛下要的不是本王的命，只是想見見他的堂弟?！?/p>
說著，朱棣他走到書案前，將那道明黃的圣旨拿在手中：
“他給了本王天大的恩寵，本王若連這點(diǎn)親情都不認(rèn)，天下人會如何看我朱棣？后世史書又會如何寫我朱棣？”
啪——
朱棣猛地一拍桌子，做出了最終的決斷。
“高熾，你去！”
“王爺！”
聽到這話的姚廣孝大驚失色。
“本王心意已決！”
朱棣的眼神銳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充滿了屬于一代雄主的魄力和決斷：“本王倒要看看，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走到門前，望著南京的方向，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傲、一絲豪邁，也有一絲為人父的溫情。
“我朱棣的兒子，在京城，還怕被他吃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