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決斷的次日,天還未亮。
燕王府的東苑,一向是世子朱高熾的居所。此刻,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墨香。
朱高熾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便于遠行的藏青色長袍。
他身形頗為豐腴,或者說是富態(tài)。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更憨厚幾分,但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卻時常閃爍著與外表不符的睿智光芒。
書房的門被推開,他的父親、燕王朱棣,一身勁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夜風(fēng)帶起的寒意,仿佛也被他身上的煞氣驅(qū)散了幾分。
“準備好了?”朱棣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
“回父王,都準備好了?!敝旄邿牍硇卸Y。
朱棣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這間小小的書房里,沒有君臣,只有一對即將遠別的父子。
“高熾,”朱棣看著自己這個長子,眼神復(fù)雜。
對于這個兒子,他一向是又愛又有些無奈——愛他宅心仁厚,頗有當(dāng)年大哥朱標的風(fēng)范;無奈他喜文不喜武,這敦實的體型,連拉開一張硬弓都費勁。
“此次入京,名為伴讀,實為質(zhì)子,這其中的兇險,你可明白?”朱棣開門見山。
“兒臣明白。”朱高熾的回答很平靜,“父王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兒臣,便是先行一步的棋子?!?/p>
朱棣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隨即變得無比嚴肅:“明白就好。你要知道,本王讓你去,不只是被動的試探,更是主動的布局!”
“齊泰、黃子澄之流,處心積慮想把‘反賊’的帽子扣在本王頭上。你此去,就是我燕王府的一面旗幟,一面‘忠君親上’的旗幟,要親手插在金陵城的心臟!”
“你要讓天下人都看看,我朱棣,是如何尊奉君上,友愛兄弟的?!?/p>
朱棣的語氣變得激昂,這是他第一次向兒子剖析自己的深層戰(zhàn)略。
“所以,記住你的任務(wù):第一,活下去。金陵城是龍?zhí)痘⒀?,人心叵測。凡事多思,多想,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你那位待你‘親熱’的皇帝堂兄。他賜你的酒,要等他先飲;他賞你的宅,要查遍每個角落;他問你軍務(wù),你便一概不知,只說自己沉迷讀書;他問你本王對他的看法,你便只需贊他仁德寬厚,讓本王都心悅誠服?!?/p>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看。用你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不只看人,更要看事??淳I的兵權(quán),到底握在誰手里;看戶部的錢糧,每日流向何方。這些,才是朝廷的命脈??疵靼琢耍灰f出來?!?/p>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語氣也變得格外凝重:“第三,等。在京城,安安分分地當(dāng)你的世子。不要結(jié)交朝臣,不要議論國事,更不要參與任何黨爭。你就是本王放在京城的一雙眼睛,一個耳朵。等本王需要你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該做什么?!?/p>
聽完父親的叮囑,朱高熾沉默了片刻,隨即抬起頭,溫和而堅定地說道:
“父王放心,不過兒臣以為,陛下此舉,或非全為算計。若真心加害,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又是賜禮,又是安撫諸王?兒臣此去,亦是為父王探明陛下真心之機。若陛下果真胸?zé)o芥蒂,我朱家宗室,或可免去一場手足相殘之禍?!?/p>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只是道:“你有此心,很好。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天下,遠比你想象的要復(fù)雜。”
他上前,扶起了自己的兒子,拍了拍他厚實的肩膀,一向堅毅的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溫情:
“照顧好自己。你是本王的長子,是我朱棣的繼承人。別讓本王失望?!?/p>
“父王放心?!?/p>
……
王府門前,前往南京的馬車和儀仗已經(jīng)準備就緒。
朱高熾的母親燕王妃徐氏,拉著兒子的手,眼圈泛紅。
她沒有多說別的,只是將一個親手繡了“平安”二字的錦囊塞進了兒子的手里,輕聲道:
“高熾,京城不比北平,你父王是猛虎,你二弟是餓狼,他們都有利爪獠牙,而你要當(dāng)那座最穩(wěn)的山——凡事退一步,保全自身為要,莫要學(xué)他們的剛烈?!?/p>
“母親,兒臣記下了。”朱高熾心中一暖,緊緊握住了那個錦囊。
而他的兩個弟弟,朱高煦和朱高燧則站在一旁,表情各異。
“大哥,你這一去,萬事小心?!崩先旄哽葜皇茄f了一句場面話。
而身材最為高大健碩、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的老二朱高煦,則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大哥,你這簡直是婦人之仁!對付豺狼,就該用獵刀,而不是把自己當(dāng)成肥羊送上門!他要你低頭,我們就該讓他抬頭看看我們北平的刀有多快!”
“高煦,住口!”
朱高熾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溫和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長兄的威嚴:
“二弟,慎言!我等皆為大明臣子,陛下乃是君,我等是臣。君臣之綱,不可逾越!我此次是奉旨入京伴讀,不是去尋釁滋生的。你這番話,若被外人聽了去,會給父王惹來多大的麻煩!”
“我……”
朱高煦被搶白了一句,臉上有些掛不住,但看著大哥那嚴肅的眼神,終究還是悻悻地閉上了嘴。
朱高熾沒再理會他,轉(zhuǎn)身向母親和父王,行了最后一次大禮。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那輛馬車。
車輪,開始緩緩滾動,碾過王府門前堅硬的青石板路,發(fā)出的“咯吱”聲,仿佛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透過車窗的縫隙,朱高熾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雄偉而肅殺的燕王府,看著父親那如同山岳般屹立的身影,和弟弟們各懷心思的臉龐。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身上便承載了三個身份:燕王世子,宗室從弟,以及……朝廷質(zhì)子,他此行的每一步,都關(guān)系著身后這座王府的榮辱興衰。
父親的世界,是刀槍劍戟的沙場;而他即將踏入的,是一個用筆墨和人心做武器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馬車漸漸加速,駛出北平厚重的城門,朝著南方的方向一路行去——前路是吉是兇,是福是禍,無人知曉。
朱高熾靠在柔軟的墊子上,心中卻異常平靜。
他甚至有些好奇,他那位神秘的、出手便是石破天驚的皇帝堂兄,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金陵城,我朱高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