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燕王世子朱高熾的車駕離開北平,朱文就開始了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的生活。
他命人取來了大明全輿圖,鋪在文華殿的地板上,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趴在地圖上,用一根朱砂筆,估算著堂弟一行的行程,并畫上一個小小的標記。
除了研究地圖,他還成功地把幾位負責教導他的翰林大儒給逼瘋了。
“先生,”
朱文打斷了正在搖頭晃腦講解《論語》的老學究:
“《論語》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君主、臣子、父親、兒子都要有自己的樣子,對吧?”
“然也!陛下能有此悟,臣不勝欣慰。”
老學究捋著胡須,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
“那朕有個問題,”
朱文一臉純真地問道:
“如果君主覺得臣子比自己更適合當君主,想讓臣子當君主,自己去當臣子,那這個時候,是該‘君君臣臣’呢,還是該‘臣臣君君’呢?”
“呃……”
老學究的胡子被他自己揪下來了兩根。
聽完皇帝的話,他張口結(jié)舌,大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這個問題超綱了!超出了儒家經(jīng)典一千八百年的教學大綱!
看著老學究那副懷疑人生的表情,朱文在心里偷笑著,他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用這些邏輯悖論,去調(diào)戲這幫思想僵化的老古董。
“王景,你看,”
他指著地圖上一個剛畫好的紅點,興致勃勃地對侍立一旁的太監(jiān)說道:
“按這個速度,高熾他們今天應該到宿州地界了。你說,他們走官道會不會覺得顛簸?沿途的伙食,肯定不如我御膳房新出爐的烤肉好吃吧?”
王景在一旁賠著笑,心里卻在嘀咕:“陛下啊,您關(guān)心的這些,恐怕燕王世子殿下本人都沒空想。他這一路,估計正琢磨著怎么應付您呢。”
他嘴上當然不敢這么說,只是順著朱文的話道:
“陛下說的是。世子殿下一路風塵,若是能早日抵達京城,嘗到陛下親創(chuàng)的御膳,定會感激涕零的?!?/p>
“那是!”
朱文得意地一拍大腿:
“朕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等高熾一到,立刻就給他辦接風宴,主菜就是‘御制烤全羊’配‘麻辣九宮格’!保證讓他吃得樂不思蜀!”
就在他暢想著未來美好的“躺平”生活時,一名通傳太監(jiān)快步走了進來。
“啟奏陛下,北平急奏!”
又是北平來的?
朱文精神一振,連忙道:“快呈上來!”
他心里有些好奇,距離上次回信這才過了多久,難道是四叔又遇到了什么麻煩,需要自己這個“好侄子”幫忙擺平?
他興沖沖地展開奏章,定睛一看。
這一看,他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了。
隨即,朱文的表情從期待,變成了茫然,又從茫然變成了哭笑不得的便秘臉。
這封奏章里,寫的既不是軍國大事,也不是家長里短,通篇上下,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都是在……教他怎么當一個好皇帝。
只聽奏章里,朱棣用他那剛勁有力的筆法,情真意切地寫道:
“……臣聞,君者,天下之表率也。當以節(jié)儉為本,親賢遠佞,勤于政務,方能上合天心,下安黎庶。近日聞陛下宮中,偶有新奇之舉,或為調(diào)劑身心,本無可厚非。然,君上之好惡,系天下之觀瞻,若沉迷于‘奇技淫巧’,恐非社稷之福。望陛下以國事為重,莫因庖廚之樂,而廢先賢之學……”
奏章的后半段,更是重量級。
“……另,臣聞陛下前番薄責方孝孺等大儒,雖是為臣鳴不平,然其終究為國之棟梁,忠言逆耳,或有偏頗,其心可鑒。陛下乃仁德之君,當有容人之量。齊泰、黃子澄之輩,雖于軍務不甚了了,然其輔政之心,或可一用。望陛下廣開言路,從善如流,如此,則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朱文手持著這份奏章,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感覺自己胸口堵得慌,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
王景在一旁看著皇帝的臉色變幻不定,小心翼翼地問:
“陛下,燕王殿下這……這是在關(guān)心您呢?”
“關(guān)心?”
朱文終于忍不住了,他把奏章往桌案上狠狠一拍,從軟榻上跳了起來,氣得在殿內(nèi)來回踱步,活像一頭被惹毛了的獅子。
“他這叫關(guān)心嗎?他這叫背刺!背刺!”
他指著那份奏章,對嚇得跪倒在地的王景大聲吐槽,也像是在對自己吐槽:
“我!朱允炆!為了誰???我又是當庭發(fā)飆,又是罷官囚禁,我辛辛苦苦地給他清除政敵,給他鋪平道路,結(jié)果呢?!”
“結(jié)果他倒好!反手就給我遞上來一份《好皇帝行為規(guī)范守則》!讓我節(jié)儉?前陣子是誰收了兩千兩黃金的?現(xiàn)在倒好,反過來教訓我不要貪圖享樂?合著錢都給你了,我連吃頓好的都不行?”
他越說越氣,拿起奏章,指著上面的人名:
“還有這個!讓我親近賢臣?他說的賢臣是誰?是天天琢磨著怎么削他的方孝孺、齊泰!讓我聽他們的?我要是聽了他們的,沒幾天削藩的圣旨就得到他的桌子上了!我親愛的四叔啊,你這是在玩什么‘無間道’?生怕自己的死對頭死得太快嗎?”
王景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只覺得,陛下說的每個字都大逆不道,但又好像……有點道理?
朱文根本沒理會他,繼續(xù)著自己的輸出:
“最可氣的是這個!”
他指著“庖廚之樂”四個字,氣得直樂:
“我好不容易給自己找點樂子,改善一下伙食,他倒好,直接給我上綱上線了!這是我那個殺伐果斷的四叔?”
朱文越說越覺得荒謬,最后竟是氣笑了。
他發(fā)泄一通后,重新癱回軟榻上,生無可戀地望著屋頂。
“我算是明白了,這年頭,想當個昏君,遠比當個圣君要難得多?!?/p>
“尤其是,當你手下那個你最想扶持上位的權(quán)臣,是個一門心思想要輔佐你成為千古明君的‘卷王’時,這日子,就更沒法過了!”
他拿起那份充滿了“關(guān)愛”的奏章,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個無奈又好笑的表情。
“四叔啊四叔,你可真是……我大明朝的第一忠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