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馬堯冷灶
清峪河早已被秋陽曬得枯瘦不堪。河道裸露,卵石遍野,在灼熱陽光的炙烤下,仿佛無數(shù)烙鐵鋪滿了河床。趙幼安赤腳踩在上面,邁步就像踩在燒紅的釘板上,尖銳的疼痛直鉆心底。他背上馱著四爺爺趙啟明,老人輕飄飄的骨頭硌著幼安的脊梁,每一次咳嗽都如同破風箱艱難撕扯,震得幼安后頸發(fā)麻,震得他單薄的身子跟著搖晃。
“放我下來歇歇……”趙啟明的聲音氣若游絲,枯瘦的手卻死死攥著幼安肩頭的粗布衣襟,“清峪河快到了……過了河就是馬堯村……”那話語在干裂的空氣中飄散,帶著最后的微茫希望。
幼安小心地將四爺爺從背上放下,扶他倚靠在一棵歪脖子老柳樹虬結(jié)的樹干上。自己則幾乎是癱倒在滾燙的卵石上,汗水早已濕透后背,又被風吹干,留下硬邦邦的鹽漬,緊緊箍在身上。河床大片裸露著龜裂的黃土,只剩下幾個孤零零的水潭,死氣沉沉地汪在那里。潭水渾濁,顏色深暗如隔夜的墨汁,散發(fā)出隱隱的腥氣。岸邊及膝高的蒿草枯黃稀疏,在燥熱的風里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低訴,聽得人心頭發(fā)緊。
幼安脫下那雙早已磨穿底子的草鞋,光腳試探著踩進最近的一個水潭邊緣。刺骨的冰涼瞬間從腳底竄起,激得他打了個寒顫。水底的淤泥又黏又滑,深深陷進去,糊了滿腳。他屏住呼吸,彎腰掬起一捧水,渾濁的水流迅速從指縫間漏下,幾片枯黃蜷曲的柳葉殘骸,竟也漂浮在這污濁的捧水之中。
“四爺爺,喝口水?!庇装残⌒囊硪淼貙⑺醯嚼先舜竭叀Zw啟明只是虛弱地漱了漱口,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zhuǎn)動,死死盯著河北岸。對岸的黃土塬在熾烈的陽光下蒸騰著熱氣,焦黃一片,仿佛被天火燒過,透著一股萬物枯竭的死氣。遠遠的,幾縷極細的炊煙,像垂死者最后的嘆息,從塬后極其微弱地升起,風稍大些,似乎就能將它們徹底吹斷、掐滅。
“過了河……朝北走七八里……”趙啟明喘著粗氣,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那炊煙升起的方向,“看見土坯房扎堆的……就是馬堯村……你姑家的籬笆墻……缺了個角……去年雨季沖塌的……好認……”他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胸腔里拉出空洞的風聲。
幼安重新背起輕如枯柴的四爺爺,小心翼翼地蹚進渾濁的河水中。腳下是滑膩的淤泥和硌腳的卵石,每一步都搖搖晃晃,異常艱難。冰涼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褲腿,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待到終于掙扎著爬上對岸,一陣干燥的秋風刮過,濕透的褲腳緊貼著皮肉,那寒意仿佛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嗖嗖地直往骨頭縫里鉆。幼安咬緊牙關(guān),背著背上那點幾乎感覺不到分量的四爺爺,頂著日頭,朝著那縷細煙的方向,在無邊無際的焦黃塬坡上,一步一頓地挪動。
走了不知多久,日頭已明顯偏西,將塬坡上稀疏草木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幼安終于望見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它們像一群僵死的螞蚱,歪歪扭扭地匍匐在巨大的黃土塬上,在昏黃的光線里了無生氣。村口最靠近塬坡的那戶人家,一圈稀疏的籬笆墻果然塌陷了一大角。斷口處裸露的黃土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濕漉漉地掛在殘余的枯枝上,垂掛下來,猶如一串串凝固未干的、骯臟的鼻涕。
“咳咳……咳咳咳……”背上的四爺爺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嗆咳,整個佝僂的身子痛苦地繃緊、抽搐。幼安慌忙將他放下,輕輕拍撫他嶙峋如柴的脊背。就在這時,籬笆墻的豁口里,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竄了出來。
趙婉娘原本正佝僂著腰蹲在院角一個低矮的土灶前,費力地往里塞著枯草。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濃煙倒灌出來,毫不留情地撲進她的眼睛,嗆得她連連揉眼,淚水混著煙灰在臉上沖出幾道狼狽的污痕。鬢角散亂的幾縷頭發(fā)被汗水打濕,緊緊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灶上那口豁了邊的破鐵鍋里,飄出一股極其寡淡的野菜氣味,被灶煙一裹,又被冷颼颼的風一吹,幾乎瞬間就消散得無影無蹤?;h笆外的動靜驚動了她,她猛地扭頭,手中的燒火棍“當啷”一聲掉在灶前的灰土里,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其中一點燎著了她的褲腳,布料焦糊的氣味混在煙塵里。
“四叔!幼安!”趙婉娘像被燙到似的跳起來,踉蹌著撲到籬笆缺口處。當她看清四爺爺那灰敗如紙、毫無生氣的臉時,渾濁的眼淚“唰”地就涌了出來。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扶,動作間,磨得毛了邊的舊袖子掃過旁邊灶臺上一個粗瓷碗的邊沿。碗里那點可憐的、幾乎透明的野菜湯晃蕩了一下,灑出些許,落在干裂的泥土地上。
“快進屋!快進屋!”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她的手無意中碰到幼安濕冷緊貼皮肉的褲腳,那刺骨的寒涼讓她猛地一縮手,眼圈瞬間又紅了一圈,“遭罪了……你們這是遭大罪了……”她哽咽著,瘦削的肩膀在破舊的衣衫下無助地聳動。
所謂的屋子,不過是比外面更凝滯、更灰暗。一盤土炕占據(jù)了幾乎半間逼仄的土屋,炕席破舊不堪,布滿大小窟窿,露出底下同樣干硬的黃土。一個瘦得脫了形的男人蜷在炕頭最里面,身上胡亂蓋著一件打滿各色補丁的破舊棉絮,那些補丁顏色深淺不一,針腳粗大,如同胡亂拼湊的抹布。那是姑父朱先生。他顴骨高高凸起,臉頰深陷,干裂的嘴唇起了一層灰白的皮,像久旱的土地??匆姳粩v扶進來的趙啟明,他似乎想掙扎著坐起,脖子卻只是微微梗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風穿過破洞般的空洞聲響。
炕角無聲無息地縮著三個小小的影子。最大的男孩約莫七八歲,瘦得像根被風干了的細柴禾,他懷里緊緊摟著一個更小的男孩,那是二表弟。最里面蜷縮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大約只有六歲,她異常安靜,肚子卻鼓脹得驚人,灰黃的皮膚被撐得緊繃發(fā)亮,透出一種極其不祥的青黃色。三雙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闖進來的陌生人,睜得極大,瞳孔深處是動物般的驚惶與茫然,映著從破窗紙透進的微弱天光。
“餓的……”趙婉娘側(cè)過身,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一把眼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清峪河斷流后,地里……顆粒無收。前陣子還能挖點野菜,這陣子……連野菜都被挖光了,……”她的目光落在炕角那個小身影上,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哽咽破碎,“她實在餓得受不住……偷偷……偷吃了觀音土……”她指著那鼓脹得可怕的肚子,“拉不出來……肚子就……越來越脹……”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氣聲,帶著母親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朱先生喉嚨里斷續(xù)的“嗬嗬”聲,和窗外風刮過土墻的嗚咽。
四爺爺在土炕上躺了半月有余,那要命的咳嗽非但未見好轉(zhuǎn),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愈演愈烈。幼安睡在灶房冰冷的草堆上,每個深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喘都穿透薄薄的土墻,清晰無比地灌入他耳中。那聲音帶著一種可怕的穿透力,仿佛要把胸腔里最后一點血肉都咳出來才罷休。有時咳得狠了,中間夾雜著令人窒息的停頓和倒氣聲,幼安躺在草堆上,心也跟著揪緊、懸停,直到那下一聲更猛烈的咳嗽爆發(fā)出來,他才敢跟著呼出一口濁氣。寂靜的深夜里,這咳嗽成了唯一的聲響,一聲聲,敲打著這死氣沉沉村莊的骨頭。
一天后半夜,幼安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驚醒。灶房里沒有窗,只有門板縫隙和屋頂茅草稀疏處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借著那點微光,看見姑姑趙婉娘正蹲在冰冷的灶臺前,佝僂著背,雙手在灶膛口的灰燼里急切地摸索翻找著什么。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葱毙闭障?,恰好落在一個被她從灶膛深處掏出來的、小小的藍布包上。那布包沾滿了黑灰,顯得陳舊而沉重。
婉娘的手微微顫抖著,將那藍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終于,里面露出一個物件——一只銀鐲子。樣式老舊簡單,邊緣因長久的佩戴摩擦得異常光亮,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冰冷的銀芒。那是婉娘壓箱底的嫁妝,是她從娘家?guī)淼淖詈笠稽c念想。幼安屏住呼吸,在草堆的陰影里睜大了眼睛。
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尚未能驅(qū)散土屋里的濃重寒意,幼安就看見姑姑趙婉娘揣著那個藍布小包,低著頭匆匆出了門。她將褲腳高高卷起,露出同樣枯瘦的小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清峪河那冰冷渾濁的水流——這個時節(jié),清晨的河水更加刺骨。她瘦小的身影在寬闊裸露的河床和齊腰的枯草中艱難跋涉,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絕。
她直到傍晚才回來。鞋子和卷起的褲腳沾滿了濕冷的泥漿,凍得發(fā)紫的手里,緊緊攥著幾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換來了一小包用粗黃紙包著的草藥。紙包邊緣還沾著幾片細碎的、干枯的草屑。她凍得嘴唇烏青,渾身都在微微打顫。
“這是你姑父的藥錢?!蓖衲镆贿M屋,顧不上烤火,徑直走到灶臺邊,將那一小包草藥悉數(shù)倒進一個豁了口的舊瓦罐里。她用火棍撥了撥灶膛里僅存的一點微弱余燼,試圖引燃旁邊幾根細瘦的枯枝,聲音疲憊而嘶啞,“四叔的藥……實在……實在沒錢抓了。”她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里屋炕上那蜷縮的身影,隨即又垂下,只盯著瓦罐里那點可憐的草藥。熬好的藥汁被小心地倒進粗瓷碗里,深褐色的液體散發(fā)出一股濃重苦澀的氣息。剩下的藥渣被倒在灶房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已經(jīng)積攢了小小一堆干硬的藥渣,被冷風吹得如同枯葉。幼安看見,在昏暗的光線下,姑姑背過身去,偷偷彎下腰,從那堆廢棄的藥渣里飛快地撿拾起一些稍顯完整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回那個豁口的瓦罐里,重新添上一點水,再次架到冰冷的灶上。第二遍熬出來的藥汁,顏色淡得如同隔夜的茶水。
深秋的風一日硬過一日,像無數(shù)看不見的鞭子,裹挾著沙礫,兇狠地抽打在低矮的土坯房上,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如同曠野里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日夜不息。一個霜重的清晨,寒意如同冰冷的刀鋒,割醒了蜷縮在草堆里的幼安。他睜開眼,借著窗紙破洞里透進來的、青灰色的微弱晨光,看見四爺爺趙啟明竟已掙扎著坐了起來,枯瘦的身體靠在冰冷的炕沿上,正摸索著從懷里掏出一小張粗糙的麻紙。
“安吳村……就在清峪河北四五里……”四爺爺?shù)氖侄兜萌缤镲L中的枯葉,說話已是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耗費著所剩無幾的生命。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腹無意識地劃過紙面上那些歪斜的字跡,墨痕便蹭在他同樣枯瘦的手上,留下幾道烏黑的污跡,像擦不掉的烙印?!搬隙肷较隆x馬堯村近……去了吳家……好歹……好歹能活著……”那張粗糙的麻紙被遞到幼安眼前,上面的字如同鬼畫符,唯有“趙幼安”三個字墨跡顯得格外深重,旁邊按著一個暗紅色的指印,顏色沉暗,邊緣模糊,像一塊凝固干涸的血跡,觸目驚心。
幼安接過了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粗糙的紙邊刮擦著他同樣粗糙的手心,帶來細微卻清晰的刺痛。這刺痛仿佛一個引信,猛地將刺了一個激靈!
就在這時,灶房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趙婉娘端著一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野菜湯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她的目光一觸及幼安手里那張紙,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眼神里先是震驚,繼而涌起巨大的、無法承受的痛楚。
“啪!”
一聲脆響,粗瓷碗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那點稀薄的粥湯飛濺開來,混著鋒利的碎瓷片,在冰冷的泥地上攤開一片狼藉的污跡。她像被這碎裂聲抽去了全身的骨頭,踉蹌著撲過來,一把將呆立著的幼安死死摟進懷里。她枯瘦的手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如同深秋枝頭最后一片即將被狂風扯落的枯葉。
“苦命的娃……姑對不住你……姑對不住你啊……”她破碎的嗚咽聲帶著滾燙的氣息噴在幼安的頸窩,滾燙的淚水瞬間濡濕了他肩頭單薄的粗布衣裳。灶膛里,那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子不甘心地跳動了幾下,發(fā)出極其黯淡的紅光,終究還是徹底熄滅,化作一縷細弱的青煙,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屋子里最后一絲微弱的暖意也隨之被抽空,徹底沉入一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冰窖之中。
屋外的風依舊在曠野上肆虐,卷起干燥的黃土,狂暴地拍打著糊在窗欞上的破舊麻紙,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沙沙聲,如同無數(shù)饑餓的鬼爪在抓撓。
幼安低下頭,看著手里那張決定自己命運的紙。他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將它折成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塊,每一個折痕都深深刻進了紙的紋理。然后,他把它塞進懷里,緊貼著左邊心口的位置。那里,皮肉之下,一顆心正沉重而緩慢地搏動。那張紙仿佛一塊剛從火爐里夾出來的烙鐵,緊緊貼著皮膚,燙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抽搐、灼痛。這劇烈的灼痛終于沖垮了最后一道堤防,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決堤般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沉重地砸在他胸前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綴滿補丁的衣襟上,迅速洇開一片又一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灶房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只有窗紙上黃土撲打的沙沙聲,如同命運無情的低語,一聲聲,叩問著這死寂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