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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族西遷之在路上 空谷靈溪 131325 字 2025-08-13 14: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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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入?yún)羌?/p>

光緒五年的春天,像個虛弱的病人,裹著最后一股凜冽的寒意遲遲不肯退去。細(xì)碎的雪粒子被風(fēng)卷著,無孔不入地往人骨頭縫里鉆。趙幼安緊了緊身上那件單薄得如同紙片的破襖,寒意依舊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扎在皮肉上。懷里那張賣身契,薄薄一張糙麻紙,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疼。他踩著清峪河結(jié)了薄冰的河面過河,腳下冰碴咯吱作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幾只瑟縮在枯葦叢中的水鳥被驚起,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倉惶地掠向灰蒙蒙的天空,留下幾聲凄惶的鳴叫,旋即被寒風(fēng)撕碎。

北岸的土路早被幾日來反復(fù)融凍的雪水泡透了,變成一攤粘稠冰冷的黑泥潭,混著尚未化盡的碎冰碴子。幼安每抬起腳,都像從巨大的膠泥坑里拔出來,發(fā)出“噗嗤——嘶啦——”的、布鞋底被泥濘死死黏住又強(qiáng)行扯開的、令人心頭發(fā)緊的聲響。泥水浸透了破舊的鞋幫,冰冷刺骨,一直淹到腳踝,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鐵鐐。他喘息著,在泥濘中跋涉,抬頭望向北方。約莫四五里外,嵯峨山巨大的山體在灰白的天幕下橫臥著,像一頭蟄伏的、皮毛灰敗的巨獸,沉默而威嚴(yán)。山腳下,一片低矮的土黃村落上空,幾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炊煙,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掙扎著向上飄搖,還未升高便已散亂。村口,一座突兀聳立的宅院,黑漆大門在周遭一片灰撲撲的土黃中,顯得格外扎眼,如同一塊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玄鐵——那就是四爺爺口中能給他一條活路的安吳村吳家了。

越走近,那宅院的威壓感便越重。黑漆大門高得仿佛要壓到人的頭頂,門楣上懸著一塊巨大的匾額,“奉旨經(jīng)商”四個金漆大字,在陰沉的日頭下依舊泛著一種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光澤,無聲地彰顯著此處的權(quán)勢。門柱上纏著的白幡,布質(zhì)挺括,尚未被風(fēng)塵完全侵蝕,在嗚咽的寒風(fēng)中簌簌抖動,發(fā)出單調(diào)而哀戚的聲響,為這深宅更添了幾分肅殺和沉郁。

東院的管家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靛藍(lán)棉袍,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得像刀子。他站在側(cè)門的門洞里,接過幼安遞上來的契書。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鐵尺,從幼安沾滿黑泥的破鞋,掃到打著厚厚補(bǔ)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褲腿,最后落在他凍得發(fā)青、卻努力挺直的年輕臉龐上。

“馬堯村來的?”聲音干澀,沒什么起伏。

幼安喉嚨發(fā)緊,只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十五歲?看著倒還壯實(shí)。”管家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估量牲口的力氣,“會喂馬嗎?”

幼安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后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四爺爺趙啟明穿著趙婉娘連夜用破布舊絮縫補(bǔ)起來的棉襖,顫巍巍地站在幾級臺階下的泥地里。那襖子領(lǐng)口磨得油亮發(fā)黑,綻開了口子,里面結(jié)成疙瘩的灰黑棉絮不安分地鉆了出來。他佝僂著腰,咳得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抖動,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硬生生扯出來,每一次劇烈的喘息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空洞回響,在這寂靜的門前顯得格外驚心刺耳。

幼安猛地轉(zhuǎn)身,幾步?jīng)_到四爺爺面前。膝蓋毫不猶豫地磕在冰冷的青石階上,“咚”的一聲悶響,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褲子,直鉆骨髓。他額頭重重抵向同樣冰冷堅(jiān)硬的石板,聲音帶著強(qiáng)抑的哽咽和決絕:“四爺爺保重!幼安……幼安會?;伛R堯村看您!”

額頭觸及石板的第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響,青石板的寒意像毒蛇一樣順著額骨往上爬,凍僵了半邊臉。第二下磕下去時,身后四爺爺?shù)目人月暥溉话胃?,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被撕裂,中間夾雜著令人心膽俱裂的、仿佛碎玻璃在胸腔里滾動的可怕聲響。幼安的心瞬間揪緊,幾乎無法呼吸。第三下,他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只見四爺爺正慌亂地用那磨得稀爛的袖口狠狠擦拭著臉頰。袖口綻開的破洞下,露出的一截枯瘦手腕,正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那渾濁的老淚,抑或是咳出的帶血的痰沫,早已混在一起,在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分不清彼此。

“行了,進(jìn)來吧?!惫芗宜坪鯇@生離死別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他轉(zhuǎn)身,背著手,示意幼安跟上。

就在這沉重的寂靜即將吞沒一切時,西廂房那邊猛地傳來一陣算盤珠子被撥動得極其利落清脆的噼啪聲,緊接著,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穿透清冷的空氣,清晰地傳了過來。那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更有一股子直刺人心的、不肯退讓半分的倔強(qiáng):“庫房的賬目差著三吊七錢!讓王掌柜親自再去盤一遍!少了錢就得查清楚,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糊弄誰呢!”

管家腳步微微一頓,眼角飛快地朝西邊廂房的方向瞟了一下,壓低了本就干澀的嗓音,對身后的幼安道:“那是東院的少奶奶?!彼D了頓,語氣里似乎摻進(jìn)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吳聘少爺……去年冬天沒了,剛十八歲?!?/p>

趙幼安低著頭,心口像是又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回廊的檐角下,長長的白幡在穿堂風(fēng)里無力地晃動,如同婦人無聲的悲泣,那慘白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發(fā)痛。他沉默地跟在管家身后,腳步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拖沓,像灌滿了鉛。穿過空曠的天井時,一股更猛烈的寒風(fēng)毫無遮攔地?fù)涿娑鴣?,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就在這風(fēng)卷起的瞬間,北邊嵯峨山巨大的山影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高處那屬于前朝唐王的陵寢輪廓在薄薄的、流動的霧氣里顯露出來。巨大的石羊、石馬沉默地佇立在蒼茫山色之中,影影綽綽,隔著一片蕭瑟的田野和冰冷的空氣,如同亙古的幽靈,俯瞰著山腳下這深宅大院的悲歡離合。

這景象,猛地刺中了幼安記憶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眼前森嚴(yán)冰冷的吳宅瞬間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馬堯村那低矮歪斜的土坯房,是昏黃油燈下姑姑趙婉娘佝僂著背、一針一線納著永遠(yuǎn)納不完的鞋底的側(cè)影。灶臺上那半壺渾濁的地瓜燒似乎又散發(fā)出一絲微弱的辛辣氣息——四爺爺總在咳得喘不上氣時,哆嗦著手指沾上一點(diǎn),抿進(jìn)嘴里,枯槁的臉上會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啞著嗓子說:“這東西……辣是辣了點(diǎn)……能暖大半夜……”

“你往后就住這兒,先跟著喂馬打雜?!惫芗液翢o溫度的聲音將他從短暫的恍惚中拽回現(xiàn)實(shí)。他停下腳步,指著糧倉后面一間孤零零的低矮土房。那房子仿佛是從宅院主體上剝落下來的一塊殘片,緊挨著高大的糧倉,顯得更加卑小。屋頂?shù)拿┎荼唤?jīng)年的風(fēng)雨吹打得稀疏凌亂,像癩痢頭般東缺一塊西少一簇,又被寒風(fēng)吹得打著卷兒,簌簌作響。檐下掛著幾串早已失去光澤的玉米棒子,霉點(diǎn)斑駁,在冷風(fēng)中無力地?fù)u晃,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

風(fēng)似乎更緊了,帶著哨音,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幾片枯葉。天井里懸掛的白幡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強(qiáng)風(fēng)猛地扯得筆直,發(fā)出呼啦啦的、近似嗚咽的聲響,繃緊的布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

幼安木然地跟著管家,繼續(xù)往里走。腳下青石板縫隙里殘留的冰碴,被他沉重的步伐踩碎,發(fā)出細(xì)碎而尖銳的“咯吱”聲,像某種垂死的小蟲在哀鳴。經(jīng)過二道門時,一株瘦骨嶙峋的石榴樹孤零零地立在墻角,枝椏上剛剛冒出一點(diǎn)怯生生的、鵝黃的新芽,羸弱得可憐。然而,在這片肅殺的白茫茫中,枝椏上卻還殘留著幾縷褪色發(fā)白的紅綢布條,不知是哪個節(jié)日的遺存,那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的紅,在一片慘白的招魂幡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不合時宜的血痕,又像是對逝去歡愉的無聲嘲諷。

他下意識地又望向北邊。薄霧似乎散開了一些,嵯峨山更加清晰,唐王陵寢前那些默然矗立的石人石馬,線條冷硬,姿態(tài)沉凝,在灰白的天光下,仿佛也在為這宅子里新逝的年輕生命而低頭哀悼。

日頭不知何時掙扎著從云層后面探出一點(diǎn)慘淡的光,斜斜地投射下來,將幼安的身影長長地拖曳在吳家冰冷光潔的青磚地上。那影子單薄、瑟縮,邊緣模糊。他低頭看著,看著這影子緊緊貼附在陌生的磚石上,仿佛正被這深宅大院無聲地吞噬。他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恍惚,再也分不清腳下這濃黑的、不斷被拉長的影子,究竟是屬于馬堯村那個赤腳踩著滾燙卵石過河的少年,還是此刻已然踏入這深宅、身不由己的趙幼安。清峪河的嗚咽,四爺爺?shù)目人?,姑姑絕望的眼淚,灶膛熄滅的火星……所有屬于馬堯村的聲響和色彩,都在身后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緩緩合攏的吱呀聲中,被徹底隔絕,沉入了無邊的死寂。眼前,只有這深不見底的吳宅,以及它投下的、巨大而冰冷的陰影。


更新時間:2025-08-13 14: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