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盞茍延殘喘的路燈,滋啦閃爍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將蘇晚徹底拋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她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肺葉灼痛,背靠著冰冷粗糙、散發(fā)著尿臊味的墻壁劇烈喘息。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無序地撞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蓋過了遠處模糊的市聲。直到確認那個醉醺醺的身影沒有追進這條岔路,她才敢松開幾乎要嵌進掌心的手指——那顆橙色的硬糖,玻璃紙被冷汗浸得濕滑,棱角在掌心留下幾個深紅的凹痕,像某種無聲的烙印。
家。這個本該溫馨的字眼此刻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她的喉嚨口。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回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鐵門前。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在死寂的樓道里格外刺耳,帶著不祥的預兆。門開了一條縫,一股比平日更加濃烈、更加渾濁的惡臭撲面而來——劣質白酒的辛辣、嘔吐物的酸腐、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腥甜。
客廳里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城市渾濁的光暈,蘇晚看見母親李紅蜷縮在沙發(fā)旁的角落里,像一團被丟棄的破布。她的頭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動,發(fā)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動物般的嗚咽。
家里臟亂的地上,一個搪瓷杯的碎片散落在渾濁的水漬里,旁邊躺著一個空癟的廉價白酒塑料瓶,瓶口還滴著最后的殘液。
蘇大強像一座噴發(fā)的火山,赤著上身,胸膛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球在昏暗里像兩點燃燒的鬼火,死死釘在角落里的妻子身上。他喘著粗氣,嘴里噴濺著唾沫星子,含糊不清地咒罵著:“……賤貨!老子的錢……錢呢?!又拿去填你那無底洞了?!老子打死你個敗家的賤貨!”他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向旁邊一個歪倒的小板凳,劣質的木頭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裂成兩半,碎屑飛濺。
恐懼瞬間攫住了蘇晚的四肢百骸,讓她動彈不得。她想退出去,想立刻消失,但門軸輕微的“吱呀”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蘇大強猛地轉過頭。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門口那個僵硬的、試圖縮小的身影?!啊姥绢^!看什么看?!滾回你狗窩去!”他咆哮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失控的暴戾。
就在這時,角落里的李紅像是被丈夫的咆哮刺激到,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狼藉,嘴角似乎破了,滲著一絲暗紅。她看向蘇大強的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怨毒,聲音尖利地嘶喊起來:“錢?錢都讓你這酒鬼灌進你那臭下水道了!你還有臉問我要錢?!你才是個廢物!沒用的廢物!你怎么不去死??!”
“你他媽再說一遍?!”蘇大強額角的青筋瞬間暴起,像幾條猙獰的蚯蚓。被“廢物”兩個字徹底點燃的怒火轟然炸開,燒盡了他最后一絲殘存的理智。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猛地撲了過去,巨大的手掌帶著風聲,狠狠摑在李紅的臉上!
“啪!”一聲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
“媽——!”一聲凄厲的尖叫不受控制地沖破蘇晚的喉嚨。巨大的恐懼和對母親本能的保護欲,壓過了深入骨髓的畏縮。她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炮彈,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沖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撞向父親的后腰,試圖把他推開,“別打媽媽!別打了!”
她的沖撞對于暴怒中的蘇大強來說,無異于螳臂當車。他只感到腰側被什么東西頂了一下,煩躁地反手一揮——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砸在蘇晚的左肩!劇痛瞬間炸開,像是骨頭被硬生生砸裂!她整個人像一片枯葉般被掃飛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尖銳的耳鳴聲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咒罵和哭嚎。
她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左肩和后背傳來鉆心的疼痛,讓她瞬間蜷縮起來,像一只被踩了一腳的蝦米,連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楚。
“晚晚!”李紅發(fā)出一聲變了調的哭喊,掙扎著想去扶女兒。
“都給我閉嘴!滾!”蘇大強喘著粗氣,似乎也被自己剛才那一揮手的力道驚了一下,但酒精和暴怒迅速淹沒了那點微弱的波動。
他厭惡地瞪了地上蜷縮的母女一眼,像驅趕垃圾一樣吼了一句,然后搖搖晃晃地踢開腳邊的碎木片,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鼾聲幾乎立刻就如悶雷般響起。
世界驟然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蘇大強粗重的鼾聲,和李紅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蘇晚蜷在冰冷的地上,臉頰貼著粗糙的墻面。左肩的劇痛一陣陣襲來,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痛楚。
她咬緊牙關,把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里,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眼淚無聲地、洶涌地奔流出來,不是委屈,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絕望,像墨汁一樣浸透了她的心臟。
她緊緊攥著那顆一直沒松開的橙色硬糖,堅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小的實體。
窗外的光暈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破碎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諷的臉。她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冰冷的麻木感從腳底蔓延上來,蓋過了疼痛,也蓋過了所有感覺。
……
一夜翻來覆去。
第二天清晨,蘇晚是被左肩和后背上針扎般的鈍痛喚醒的。天光未明,房間里一片死寂的灰暗。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動作牽扯到傷處,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借著窗外微弱的晨光,她撩起左臂的衣袖。
一塊碗口大的、觸目驚心的淤青赫然盤踞在她蒼白瘦弱的胳膊上,邊緣是深紫,中心透著不祥的烏黑,皮膚緊繃發(fā)亮,輕輕一碰就是鉆心的疼。后背上被撞的地方也傳來陣陣悶痛。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塊淤傷,眼神空洞,仿佛那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她默默地熟練地放下袖子,拉高,嚴嚴實實地蓋住手腕,又仔細地整理好領口,確保哪怕是最輕微的抬手動作,也不會泄露分毫。
動作間,那顆一直攥在手心的橙色硬糖掉了出來,滾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她低頭看著它,在昏暗中,糖紙失去了昨日微弱的暖光,顯得黯淡而廉價。她彎腰撿起,指尖冰涼。猶豫了片刻,她最終還是把它塞進了校服褲子的口袋深處。
又是恍恍惚惚的來到學校,今天數學老師似乎心情好了一點,沒有對蘇晚說什么就在蘇晚以為今天能平平淡淡結束的時候——體育老師帶著它最喜歡的長跑來了。
對于蘇晚來說體育課的長跑測試像一場漫長的酷刑。每一次擺臂,左肩的肌肉都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撕扯,疼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棉質T恤。
她死死咬著牙,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抿得沒有一絲血色,努力維持著跑動的姿勢,但腳步明顯沉重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搖搖欲墜。她拼命控制著呼吸,生怕一個劇烈的喘息就會暴露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周圍的同學一個個從她身邊輕松超越,帶起的風刮在她臉上,冰涼刺骨。
“蘇晚!你怎么回事?腳步這么沉!跟上!”體育老師看到蘇晚的表現在跑道邊大聲喊著,帶著慣常的催促。
她無法回應,只能更用力地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另一種疼痛來轉移注意力。
終于熬到終點,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到旁邊的雙杠上,手臂撐住冰冷的鐵桿,劇烈地喘息著,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嘔吐出來。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痛。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擋住了刺眼的陽光。蘇晚心頭猛地一緊,幾乎是本能地立刻站直身體,忍著肩背撕裂般的痛楚,將手臂緊緊貼在身側,試圖掩蓋住任何可能暴露的異樣。她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磨得發(fā)白的舊球鞋鞋尖。
“蘇晚?”是陳晝的聲音。他剛從跑道上下來,額上帶著薄汗,氣息微喘,但眼神清澈,帶著一絲明顯的擔憂。他手里拿著幾份剛收齊的英語作業(yè)本。“你……臉色很不好看。剛才跑步好像也很吃力?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的目光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停留,又下意識地掃過她緊緊夾著的手臂。
蘇晚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全身。她猛地搖頭,動作又快又急,牽動左肩的傷處,疼得她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wěn)。
她強迫自己穩(wěn)住身體,聲音因為緊張和疼痛而顯得異常尖細、緊繃:“沒……沒有!我很好!就是……就是有點累!謝謝班長!”她語速飛快,幾乎不敢停頓,生怕被聽出異樣。
說完,她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獸,猛地側身,幾乎是貼著雙杠的邊緣,飛快地逃離了陳晝的視線范圍,匯入散開的人群中,單薄的身影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倉皇。
陳晝站在原地,看著蘇晚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眉頭深深蹙起。剛才她抬頭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重的疲憊和……恐懼?那種恐懼絕不是因為體育課測試。
還有她緊緊夾著手臂、極力掩飾的姿態(tài)。他想起昨晚教學樓外那個醉醺醺的男人,想起她瞬間慘白的臉和不顧一切的逃離。一種強烈的不安和憂慮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他捏緊了手中的作業(yè)本,紙張邊緣硌著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