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渾渾噩噩這兩個詞蘇晚覺得簡直就是對自己量身定制的。
每天回家看著癱倒的爸、哭紅眼的媽，時不時這里那里又淤青一點，同學(xué)又過來嘲諷幾句。蘇晚的記憶里只剩下這些東西了。
不對，還有一點，想到這里蘇晚紅了臉，那個高大的身影最近時不時在她眼前亂晃。
總而言之，生活還是繼續(xù)壓抑且平淡的，一晃就又到了周末。
周末的圖書館，像一個巨大而安靜的、與世隔絕的繭。
高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城市冷漠的輪廓線?？諝饫飶浡f紙張、油墨和地板蠟混合的獨特氣味，厚重、沉靜，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蘇晚縮在閱覽室最角落的一張硬木椅子上，面前攤開一本借來的初三物理習(xí)題集。這里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可以暫時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逃離債主可能的敲門聲、逃離父親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怒火的地方。冰冷的木椅和安靜的空氣，是她此刻唯一的庇護所。
她努力集中精神，試圖將那些復(fù)雜的電路圖刻進腦海里，但左肩和后背的悶痛像背景音一樣頑固地存在著，時不時提醒著她昨夜發(fā)生的一切。習(xí)題集上的字跡在眼前模糊、晃動。
她煩躁地揉了揉酸澀發(fā)脹的眼睛，視線無意識地飄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動作很輕，帶著一種熟悉的、干凈的、混合著陽光和洗衣粉的氣息。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立刻繃緊了身體，下意識地就要合上書本站起來逃離。但下一秒，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里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意外和熟人相遇的熟稔：“蘇晚？這么巧，你也在這里？”
她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是陳晝。他就坐在她旁邊隔著一個座位的地方，面前攤開幾本厚厚的參考書和筆記本，一支筆夾在指間，陽光透過高窗落在他干凈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清晰的線條。
他的眼神清澈，帶著一點真實的驚訝和溫和的笑意，沒有絲毫探尋或?qū)徱暤囊馕?，仿佛真的只是偶遇?/p>
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被那純粹溫和的笑意觸動，稍稍松懈了一絲。她捏緊了手中的筆，指尖冰涼，喉嚨有些發(fā)干，小聲地、帶著點局促回應(yīng)道：“嗯……班長。我……我來查點資料?！彼踔敛桓艺f“復(fù)習(xí)”，生怕又勾起關(guān)于那張35分試卷的難堪回憶。
“我也是?！标悤冃α诵?，自然地指了指她面前攤開的物理習(xí)題集，“力學(xué)？這部分確實有點繞，特別是滑輪組受力分析那塊?！彼恼Z氣很平常，就像在討論一道普通的數(shù)學(xué)題，沒有居高臨下的指導(dǎo)意味，也沒有刻意的關(guān)心，仿佛只是同學(xué)間自然的交流。
蘇晚的心弦又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她遲疑著，目光落回自己那道畫了無數(shù)個圈、依舊毫無頭緒的滑輪組題目上。那道題像一個頑固的堡壘，將她所有的思路都拒之門外。一種微弱的、想要尋求解答的渴望，壓過了慣常的退縮。
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依舊很輕，帶著明顯的不確定和試探，手指無意識地指著那道題：“這里……我……我總是搞不清動滑輪省力的方向……”
陳晝自然地側(cè)過身，靠近了一些，目光落在她的習(xí)題上。他身上清爽的氣息更清晰地傳來，驅(qū)散了蘇晚鼻尖縈繞的、仿佛永遠也散不掉的家里那股渾濁氣味?！斑@個啊，”他拿起筆，沒有去碰蘇晚的書，而是抽過自己的一張草稿紙，在上面飛快地畫了一個簡圖，“關(guān)鍵是要明確力的作用點和繩子自由端移動的方向。
你看，這里……”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思路清晰得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開問題的核心。他一邊講，一邊在草稿紙上標注著力的方向和大小關(guān)系，每一個步驟都條理分明。
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在那清晰平和的講解聲中，一點點松弛下來。她專注地看著那張草稿紙，看著他干凈修長的手指握著筆流暢地移動。
那些困擾她許久的迷霧，在他抽絲剝繭的分析下，似乎真的在漸漸散去。一種豁然開朗的微小喜悅，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漾開一絲漣漪。她甚至忘記了肩膀的疼痛，忘記了圖書館外的世界，忘記了昨晚的恐懼，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道題目和他清晰的思路所吸引。
“……所以，這樣分析下來，拉力F其實等于……”陳晝停下筆，側(cè)頭看向她，眼神帶著詢問。
蘇晚下意識地順著他的思路接了下去，聲音依舊不大，卻少了許多之前的顫抖和猶豫，多了一絲清晰的肯定：“等于……G物除以3？因為……有兩段繩子承擔(dān)了重力？”她說完，抬起眼，有些不確定地看向陳晝，眼神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尋求肯定的光亮。
陳晝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陽光穿透了云層，他臉上綻開一個明朗而贊許的笑容：“對！完全正確！你看，這不就明白了？理解得很透徹嘛！”他的肯定干脆利落，毫不吝嗇。
那笑容和肯定，像一道溫暖的電流，毫無預(yù)兆地擊中了蘇晚。一股陌生的暖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鼻尖微微發(fā)酸。她蒼白的臉頰上，極其罕見地、不受控制地浮起兩團極淡、卻真實存在的紅暈，像雪地里悄然綻放的兩朵微小的梅花。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正極其輕微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很淺，很淡，轉(zhuǎn)瞬即逝，像被驚擾的漣漪，迅速又被她習(xí)慣性地抿緊嘴唇藏了起來。但那一瞬間綻放的、帶著羞澀和一點點成就感的微光，卻真實地映在了陳晝的眼中。
一種輕松而友好的氣氛，如同圖書館里安靜流淌的光線，悄然彌漫在兩人之間。沒有試卷的壓力，沒有旁人的目光，沒有恐懼的追趕。只有書本，紙筆，和一道被解開的物理題帶來的、純粹的、微小的愉悅。
“這本《初中物理難題精析》里，對滑輪組這塊講得特別清楚，例題也很典型?！标悤儚淖约菏诌叺囊晦麜锍槌鲆槐舅{色封面的書，自然地遞了過來，書頁翻到了他折角的地方?！皥D書館里就有，你要不要看看？”
蘇晚看著那本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書，又看看陳晝溫和鼓勵的眼神。心底那點微小的暖意還在輕輕蕩漾。她猶豫了一下，終于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本書，指尖觸碰到光滑的書頁邊緣?！啊x謝?！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的柔軟，仿佛在練習(xí)一種陌生的語言。
“不客氣?！标悤冃α诵?，重新拿起自己的筆，低頭繼續(xù)演算他的題目。陽光透過高窗，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蘇晚捧著那本沉甸甸的書，翻開到折角的那一頁。清晰的印刷字體映入眼簾。她深吸了一口圖書館里沉靜而充滿知識氣息的空氣，試圖將那道滑輪組的解題思路和剛才心頭那點微弱的暖意一起，深深地刻印下來。然而，這份短暫的、來之不易的寧靜并未持續(xù)太久。褲袋深處，那個她幾乎要遺忘的、破舊的二手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劇烈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蜂鳴聲在安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直！剛剛放松下來的神經(jīng)再次繃緊如滿弓！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那個名字——李紅——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光。她慌亂地看了一眼旁邊似乎被震動聲驚動、抬起頭來的陳晝，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一片倉皇的慘白。
“對……對不起！”她聲音發(fā)顫，語無倫次地低聲道歉，手忙腳亂地合上那本剛打開的書，連同自己的習(xí)題集一起，胡亂地塞進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包里。動作牽扯到左肩的傷處，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動作更加慌亂。她甚至不敢再看陳晝一眼，也顧不上整理，像身后有惡鬼追趕，低著頭，抱著沉重的布包，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閱覽室安靜的大門，留下身后一片被驚擾的、帶著探尋和些許不滿的目光。
陳晝看著她倉皇消失的背影，眉頭再次鎖緊。剛才她接電話時臉上那瞬間爆發(fā)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絕不是因為一道解不出的物理題。
他低頭，看見蘇晚慌亂離開時，不小心從布包邊緣滑落、掉在椅子旁邊地上的那本《初中物理難題精析》。他彎腰撿起，書頁還停留在折角的那一頁。陽光落在書頁清晰的印刷體上，旁邊，是她剛才演算留下的、幾行清秀卻略顯急促的字跡。
圖書館的沉靜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舊布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油氣息。他輕輕合上書，目光投向閱覽室大門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難辨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