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深處,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點瘋狂砸落,在茂密的林冠上炸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又被狂風(fēng)卷起,形成一道道斜飛的、冰冷刺骨的水簾。山間小徑早已化為泥濘的溪流,裹挾著枯枝敗葉和碎石,奔涌而下。墨家藏身的廢棄礦洞入口,在傾盆大雨中顯得格外幽深,如同巨獸張開的漆黑大口。
洞內(nèi),空氣潮濕粘膩,彌漫著泥土、礦石和松油等燃燒的混合氣味?;椟S的燈光在洞壁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巨大陰影,映照著數(shù)十名墨家子弟緊張忙碌的身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暋⑺鳑_擊輪盤的嘩啦聲、以及青銅部件摩擦的吱嘎聲交織在一起,在這與世隔絕的地下空間里,構(gòu)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滿力量的工業(yè)交響。
公輸衍,這位墨家殘部的首領(lǐng),此刻正佝僂著腰,趴在一張巨大的、由整塊粗糙木板拼成的“工作臺”前。木板上攤著一張被炭筆勾勒得密密麻麻的獸皮圖紙,旁邊散落著各種奇形怪狀的青銅工具和測量用的骨質(zhì)規(guī)尺。他布滿老繭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捏著一枚剛剛從水輪驅(qū)動的簡易車床上取下的青銅齒輪,湊近油燈,渾濁的老眼瞇成一條縫,仔細(xì)檢查著齒牙的咬合精度。
“衍公!衍公!”一個渾身濕透、滿臉泥水的年輕墨者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洞內(nèi),聲音帶著極度的驚惶和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找到了!我們……我們找到了!”
公輸衍猛地抬起頭,手中的齒輪差點掉落:“找到什么了?慌慌張張的!”
“青銅……青銅巨門!”年輕墨者喘著粗氣,指向礦洞深處一條新開鑿的岔道,“在……在最里面!塌方后露出來的!好大一塊!上面的紋路……跟天工丞那塊玉璜……一模一樣!”
公輸衍渾身劇震!手中的青銅齒輪“哐當(dāng)”一聲掉在木板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渾濁的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帶路!”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沖入礦洞深處。新開鑿的岔道狹窄而陡峭,洞壁滲水嚴(yán)重,冰冷的泥水不斷滴落。越往里走,空氣越發(fā)稀薄,帶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和泥土的腥氣。最終,他們停在了一處因暴雨導(dǎo)致山體滑坡而坍塌的斷崖前。
塌方的碎石和泥土被清理出一部分,露出后面一個巨大的、被掩埋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空間。在幾支火把跳躍的光焰照耀下,一面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銅殘壁,赫然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那青銅壁高達(dá)數(shù)丈,寬逾十步,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綠銹和泥土,但依舊無法掩蓋其下那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饕餮紋飾!猙獰的獸面,交錯的云雷紋,扭曲的夔龍……這些紋路與蕭燼那半塊玉璜上的紋路,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它們以一種極其玄奧的方式排列組合,隱隱構(gòu)成一個巨大門扉的輪廓!在火光的映照下,青銅壁散發(fā)著幽冷、古老、仿佛來自洪荒的沉重氣息!
公輸衍踉蹌著上前,伸出顫抖的手,拂去壁上一塊較大的綠銹。指尖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青銅,感受著那跨越千年的滄桑。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與玉璜完美契合的紋路,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是它……真的是它……傳說中的‘歸墟之門’……竟然……真的存在……”
“衍公!快看這里!”另一名墨者指著青銅壁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在厚厚的泥土和碎石掩蓋下,似乎有一個凹陷的、形狀奇特的巨大凹槽!
公輸衍蹲下身,用雙手奮力扒開泥土。一個足有半人高、形狀與蕭燼那塊玉璜完全吻合、只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巨大凹槽,逐漸顯露出來!凹槽內(nèi)部同樣布滿了玄奧的紋路,中心位置,似乎還有幾個更小的、用于嵌入某種“鑰匙”的孔洞!
“鑰匙孔!這是……這是啟動巨門的樞機!”公輸衍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需要……需要那塊玉璜!需要天工丞!”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震顫,毫無征兆地從公輸衍貼身的口袋里傳來!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藏著一枚小小的、邊緣磨損的金屬軍牌——正是蕭燼當(dāng)初在排水渠救他時,塞進(jìn)青銅柵欄縫隙的那枚!
軍牌在微微發(fā)燙!在震動!頻率……竟然與眼前這巨大的青銅壁,隱隱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共鳴!
公輸衍臉色驟變!他猛地抬頭,望向洞外暴雨傾盆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駭和擔(dān)憂:“不好!天工丞……出事了!”
……
咸陽宮,甘泉宮偏殿。
蕭燼躺在冰冷的硬榻上,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的深淵中沉浮。右臂的傷口在暴雨夜的濕冷空氣刺激下,如同被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穿刺、攪動!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骨頭碎片在血肉中摩擦的尖銳鈍響,痛楚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嘯,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防線。高燒如同無形的火焰,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汗水浸透了身下的麻布,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太醫(yī)令剛走不久,留下的黑色藥膏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卻絲毫無法壓制那深入骨髓的劇痛。殿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窗外暴雨敲打瓦片的密集聲響,如同萬千鼓點,敲擊著他混亂的意識。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和混沌中——
嗡——!?。?/p>
一聲清晰無比、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猛地在他胸口炸開!
是玉璜!
那半塊緊貼著他心口的殘缺玉璜,此刻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頻率瘋狂震動!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灼燒著他的皮膚!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召喚與警示的奇異能量,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他的全身!
這震動……這頻率……與驪山礦洞深處那青銅巨壁的共鳴……與公輸衍懷中軍牌的感應(yīng)……跨越了空間的距離,在這一刻,詭異同步!
蕭燼猛地睜開雙眼!布滿血絲的眼中,瞳孔因為劇痛和高燒而微微渙散,但眼底深處,卻爆發(fā)出一種近乎回光返照般的駭人精光!他仿佛聽到了某種跨越時空的呼喚!看到了驪山深處那面巨大的青銅殘壁!看到了公輸衍驚駭欲絕的臉!
“呃……”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掙扎著想要坐起。但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右臂的劇痛更是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這時——
砰!
偏殿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人猛地推開!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瞬間灌入殿內(nèi),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曳!
公輸衍渾身濕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泥漿糊滿了他的褲腿和布鞋。他蒼老的臉上毫無血色,雨水順著花白的頭發(fā)和皺紋溝壑流淌,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驚惶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根本不顧門口守衛(wèi)武士驚愕的阻攔,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撲到蕭燼榻前!
“天工丞!天工丞!”公輸衍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雨水的冰冷氣息,“驪山!驪山礦洞!塌方了!露……露出來了!青銅巨門!好大!好大一塊!上面的紋路……和你那塊玉璜……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彼Z無倫次,激動得渾身顫抖,死死抓住蕭燼沒有受傷的左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那門上……有個凹槽!形狀……大小……正好能放下你的玉璜!那是鑰匙!啟動巨門的鑰匙!衍……衍公感覺……感覺它……它在呼喚你!它在……等你!”
轟隆——?。。?/p>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間將昏暗的偏殿照得亮如白晝!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天地都劈開的炸雷!雷聲在宮殿的穹頂瘋狂回蕩、疊加,震得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就在這天地之威的轟鳴聲中——
“圣旨到——!”
一個尖利、高亢、穿透力極強的嗓音,如同鬼魅般在殿外響起!蓋過了雷聲!蓋過了雨聲!
一名身著深色宦官服飾、面白無須的中年宦官,在四名身披蓑衣、按刀而立的衛(wèi)尉軍銳士簇?fù)硐?,如同幽靈般出現(xiàn)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和蓑衣流淌,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水漬。他手中高高舉著一卷明黃色的帛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宣讀判決書般的漠然。
“陛下口諭!”宦官的聲音在雷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天工蕭燼,即刻隨駕!東巡蓬萊!不得延誤!欽此——!”
東巡蓬萊?!
蕭燼躺在榻上,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玉璜在胸口瘋狂震動,滾燙得幾乎要灼穿皮膚!驪山青銅巨門的呼喚!公輸衍驚惶的呼喊!嬴政突如其來的東巡旨意!如同三道狂暴的閃電,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轟然碰撞!
他猛地攥緊左手!指節(jié)因為極度用力而發(fā)出“咔吧”的脆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銳痛,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洞開的殿門,越過滂沱的雨幕,死死盯向東方!那是黑市買家“禿鷲”所屬勢力的源頭!是青銅門能量波動的方向!也是……嬴政一心追尋的“蓬萊仙山”所在!
玉璜的嗡鳴如同警鐘,在他靈魂深處瘋狂敲響!那不是仙山!那是陷阱!是風(fēng)暴的中心!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還能活動的左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胸前那半塊滾燙的玉璜!玉璜的邊緣硌著他的掌心,傳遞著一種跨越時空的、冰冷而沉重的宿命感。
他迎著宦官冰冷的目光,迎著殿外肆虐的狂風(fēng)暴雨,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帶著血腥氣和無盡疲憊、卻又異常冰冷的弧度。
風(fēng)暴,已然降臨。而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