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惠王府后園,霧氣浮在草尖上,露水沉甸甸地壓彎了葉梢。蘇玉棠推著輪椅,木輪碾過新翻的泥土,濕泥黏在輪緣,發(fā)出細微的“噗噗”聲。
“那棵開小白花的樹,叫什么?”她指著遠處一株花樹。
“辛夷。”蕭景琰目光掃過,“也叫望春?!?/p>
“那旁邊紅干、葉尖的是?”
“雞爪槭?!?/p>
“紫花成串的呢?”
“紫藤?!?/p>
她一路問,他一路答,簡短得像在點名。蘇玉棠忽然笑起來,蹲下身,從路邊摘下一朵毛茸茸的白球,遞到他眼前。
“這個呢?王爺認得嗎?”
蕭景琰盯著那團絨毛,眉頭微動。片刻,搖頭:“不知?!?/p>
她把花湊到唇邊,輕輕一吹。
細小的冠毛四散飛開,像碎光浮在風(fēng)里。
“蒲公草?!彼χ酒鹕?,“風(fēng)一吹,它的孩子就走遠了?!?/p>
蕭景琰看著那些飄走的白點,又看她。陽光落在她臉上,映得眼底亮亮的。他嘴角動了動,極輕地,點了下頭。
輪椅繼續(xù)前行,停在菜圃中央。幾根竹竿搭起葡萄架,泥土翻得松軟,黑得發(fā)亮。
“王爺愛吃青葡萄,還是紫的?”她仰頭看著空架子。
“都可?!?/p>
“那等熟了,我給您釀酒?我娘釀過,酸甜的,好喝。”
他沒應(yīng)聲,只目光落在她臉上,看她臉頰因興奮泛起的微紅。
繞完菜圃,她推他到池邊。錦鯉在水底游,影子晃在青石上。
“再走一會兒?”她試探著問。
蕭景琰抬眼看了看天,又看她亮晶晶的眼睛。
“兩刻鐘。”
“好!”她應(yīng)得飛快,推著他沿池走,嘴里哼起不成調(diào)的小曲。
回到前宅,云澗候在廊下。目光掃過她手中那幾枝蒲公英,欲言又止。
等蘇玉棠進屋換衣,他才上前:“王爺,那草……園子里向來當(dāng)雜草除的,要不要……”
蕭景琰看著石凳上那幾株絨球,風(fēng)一吹,輕輕顫。
“留著?!?/p>
云澗一怔,低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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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門的馬車駛出王府,朝永寧坊而去。車廂里,蘇玉棠坐著,手指絞著帕子,指節(jié)泛白。
“王爺?!彼齻?cè)身,聲音壓得極低,“我家里小,人也粗,規(guī)矩不周全。我爹嗓門大,我娘愛嘮叨,我哥……要是說錯話,您別放在心上?!?/p>
蕭景琰閉著眼,沒動。
她心一緊。
忽然,他伸出小指。
她愣住。
“怕我生氣?”他眼皮都沒抬,“拉勾?!?/p>
她睜大眼,盯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又看他的臉——依舊冷淡??尚奶偷刈擦艘幌隆?/p>
她立刻勾上他的小指,用力一晃:“拉勾!王爺不許反悔!”
他指尖微蜷,隨即松開,閉眼不動。只是唇角,松了半分。
馬車停在蘇家門口。
蘇鎮(zhèn)岳一家已在院前候著。見云澗扶蕭景琰坐輪椅下來,忙要跪。
“不必?!笔捑扮_口,“今日歸寧,只當(dāng)尋常?!?/p>
蘇玉棠趕緊扶住母親:“娘,快起來!王爺說了,不講禮數(shù)。”
眾人松了口氣,迎進廳堂。王府仆役抬進一箱箱回門禮,紅綢扎得齊整,堆得滿地都是。
蘇玉棠從冰盞中取出兩顆金黃蜜望果,獻寶似的擺上桌:“爹,娘,哥!南邊來的果子,王爺特許我?guī)Щ貋淼模 ?/p>
她朝翠羽使眼色。翠羽手纏白布,咬牙拿銀刀,照著昨日教的紋路,一刀切下。
果香瞬間溢出,清甜中帶一絲藥氣。蘇文淵湊近看,眼睛發(f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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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擺上桌。菜式家常,卻熱氣騰騰。蘇鎮(zhèn)岳喝了兩口酒,壯起膽子舉杯:“王爺,嘗嘗這鄉(xiāng)下酒?”
蘇玉棠手心冒汗。
蕭景琰抬眼,看他臉紅脖子粗,端起酒杯。
“小酌?!?/p>
蘇鎮(zhèn)岳一喜,猛灌一口。蕭景琰只沾了沾唇。
柳含煙一直盯著,見他動筷少,忙回廚房端出一籠小包子,皮薄透綠,熱氣撲臉。
“王爺,小白菜餡的……您嘗嘗?”
他夾起一個,咬下。面皮軟,菜餡清甜帶汁。他慢慢嚼,咽下,又夾第二個。
柳含煙手心出汗。
他吃完兩個,放下筷子,微微頷首:“甚好?!?/p>
她眼眶一熱,差點哽住。
飯后,他看向角落里的蘇文淵:“武學(xué),練得如何?”
蘇文淵一驚,忙起身回話,聲音發(fā)緊,手不自覺地攥住衣角。
蘇玉棠被母親拉進西廂房。
門一關(guān),柳含煙壓低嗓:“玉棠!快說!王爺……那方面,行不行?你們……圓房了沒?”
蘇玉棠臉轟地紅透,跺腳:“娘!您瞎問什么!”
“傻丫頭!”柳含煙拍她,“你腿腳不便的夫君,娘能不擔(dān)心?快說!”
她扭捏半晌,頭垂得低低的,終于點頭,聲音細如蚊哼:“……嗯。王爺……挺好的?!?/p>
想起昨夜他俯身時的溫度,她耳根都紅了。
柳含煙長舒一口氣,拍胸口:“阿彌陀佛!祖宗保佑!”
她又拉住女兒手:“玉棠,王爺身份高,性子冷,你在府里,萬事要順著他。別犟嘴,別講理,咱們家配不上人家,能進門是福氣,別惹他煩?!?/p>
蘇玉棠聽著,心里卻浮起清晨的蒲公英,和馬車里那根勾住她的小指。
她笑了笑:“知道啦,您放心。”
母女出來,院中蘇文淵正舞木槍。槍風(fēng)呼響,汗珠從額角滾下。他收勢,看見妹妹,目光一頓。
她眉眼舒展,唇色潤,眼角含光,像被春水洗過。
他緊繃多日的眉頭,終于松開。
咧嘴一笑,雪白的牙在陽光下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