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中,姜清越那句石破天驚的“請嫁玄鱗司主,蕭凜!”,如同投入深潭的隕石,激起的并非漣漪,而是滔天巨浪。
皇后手中的茶盞傾覆,溫?zé)岬牟杷谧咸醋腊干向暄蚜魈?,如同凝固的驚愕。太子妃蘇氏掩唇的手僵在半空,一雙美眸瞪得滾圓,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的荒唐。空氣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倚在廊柱旁的玄衣男子,那深邃如寒潭古井的眼眸中,終于掠過一絲清晰可見的波瀾。那并非憤怒或抗拒,而是一種純粹的、被意外攪動的興味,如同沉睡的猛獸被闖入領(lǐng)地的獵物撩撥了神經(jīng)。他微微挑眉,目光如同帶著實質(zhì)的重量,穿透水榭內(nèi)凝固的空氣,精準(zhǔn)地落在那個跪拜在地、背脊卻挺得如同青竹般筆直的少女身上。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
良久,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蕭凜緩緩直起身,玄色的衣袍隨著他的動作拂過廊柱,沾染的幾點暗沉血跡在光線下顯得愈發(fā)刺目。他并未看皇后和太子妃,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只鎖定著姜清越。
“姜小姐,”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卻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本座殺人如麻,聲名狼藉,克妻之名更是響徹京城。你……確定要跳這個火坑?”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中?;屎蠛吞渝哪樕与y看,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將選擇權(quán)再次拋回給姜清越。
姜清越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半分退縮或羞怯,只有一片冰雪般的平靜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她的目光迎上蕭凜審視的視線,清澈而堅定,仿佛燃燒著兩簇幽冷的火焰:
“火坑也好,地獄也罷。臣女所求,不過一方棋盤,能與執(zhí)棋之人并肩。司主大人,敢問,您這盤棋,可容得下清越這一子?”
并肩執(zhí)棋?
不是依附,不是攀附,而是……合作?
水榭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更深沉的死寂?;屎罂聪蚪逶降难凵駨氐鬃兞?,那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震撼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這個少女,她的心,她的膽魄,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
蕭凜的唇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發(fā)現(xiàn)了稀有獵物的……興奮。
“呵?!彼质且宦曇馕恫幻鞯妮p笑,目光在姜清越臉上停留片刻,最終移開,掃向臉色鐵青的皇后,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漠然,“皇后娘娘,您看呢?這樁‘姻緣’,可還入得了皇家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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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宮外的漢白玉廣場上,七皇子蕭庭已經(jīng)跪了足足兩個時辰。初春的寒意滲入骨髓,膝蓋早已麻木,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那份“非卿不娶”的執(zhí)著姿態(tài),在宮人們或同情或譏諷的目光中,漸漸染上了一絲狼狽和……難以言喻的焦躁。
他得到的消息是姜清越在皇后宮中。他本以為,自己這般“深情”的當(dāng)眾請愿,足以讓父皇動容,更足以讓那個對他“余情未了”的姜清越感激涕零地?fù)涑鰜?!只要她出現(xiàn),只要她流露出一絲動搖,他就有把握將這顆重新煥發(fā)光彩的棋子,再次牢牢掌控在手心!她身后的皇后支持,她破壞皇貴妃布局展現(xiàn)出的價值,都將成為他奪嫡路上最鋒利的刀!
然而,乾元宮的大門緊閉著,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屎髮m中……也沒有絲毫姜清越要出來見他的跡象!
時間一點點流逝,希望的泡沫在無聲的等待中逐漸破裂。一種被徹底忽視、甚至是被當(dāng)成跳梁小丑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啃噬著蕭庭的心臟。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
就在他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翻騰的怒火時——
“圣旨到——!”
內(nèi)侍總管那特有的、拖著長腔的尖利嗓音,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廣場上空!
廣場上所有值守的侍衛(wèi)、宮人瞬間跪伏一片。蕭庭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希冀的光芒!父皇終于被他感動了!圣旨!一定是重新賜婚的圣旨!
他強忍著膝蓋的劇痛和麻木,挺直了腰背,臉上努力擠出最恭順、最深情的表情,準(zhǔn)備迎接屬于他的勝利。
內(nèi)侍總管面無表情地展開明黃的卷軸,尖利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廣場每一個角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姜氏有女清越,秉性端淑,德容兼?zhèn)?。玄鱗司主蕭凜,忠勇果毅,國之干城。二人良緣天作,朕心甚悅。特賜婚配,擇吉日完婚。欽此——!”
圣旨的內(nèi)容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蕭庭的頭頂!
“不——?。?!”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充滿絕望和不敢置信的嘶吼,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羞辱而劇烈顫抖!賜婚?不是賜給他!是賜給了蕭凜?!那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聲名狼藉的野種?!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蕭庭雙目赤紅,狀若瘋魔,指著那內(nèi)侍總管嘶吼,“父皇!我要見父皇!是姜清越!一定是她蠱惑了父皇!她是我的人!她只能是我的!”
他猛地轉(zhuǎn)身,猩紅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射向鳳儀宮的方向!都是因為那里!都是因為那個賤人!一股毀天滅地的暴戾之氣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要沖進去!他要親手撕碎那個背叛他的女人!
“攔住他!”內(nèi)侍總管厲聲喝道。
侍衛(wèi)們立刻上前阻攔。
“滾開!誰敢攔我!”蕭庭如同瘋虎,抽出腰間裝飾性的佩劍,胡亂揮舞著,竟真被他逼退了幾名侍衛(wèi)!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沖進鳳儀宮!殺了姜清越!
就在他沖破侍衛(wèi)阻攔,距離鳳儀宮宮門只有幾步之遙的剎那!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宮門前的陰影里。
是蕭凜。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水榭,此刻就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只是隨意駐足。玄色的衣袍在微風(fēng)中紋絲不動,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地看著狀若瘋魔沖過來的蕭庭,如同在看一只撲火的飛蛾。
“姜清越!你這賤人!給我滾出來!”蕭庭嘶吼著,眼中只有那道緊閉的宮門,根本沒有注意到陰影中的人。他高高舉起手中那柄華而不實的佩劍,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宮門狠狠劈砍下去!
就在那劍鋒即將觸及厚重宮門的瞬間!
“錚——!”
一聲清越到刺耳的劍鳴,如同龍吟九天,驟然撕裂空氣!
一道比月光更冷、比閃電更快的寒芒,自蕭凜的玄色袍袖中無聲滑出!那劍光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視覺捕捉!眾人只覺眼前一花!
下一瞬——
“噗嗤!”
利器刺穿血肉的沉悶聲響,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蕭庭前沖的動作猛地僵?。∷樕席偪竦谋砬樗查g定格,瞳孔驟然放大到極致,充滿了極致的茫然、痛苦和……難以置信。他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心口。
一截冰冷、修長、閃爍著幽暗寒芒的劍尖,正從他的心口位置透體而出!鮮血,如同妖艷的彼岸花,瞬間在那玄色的錦袍上暈染開來,刺目得令人窒息。
那柄屬于蕭凜的劍,如同毒蛇吐信,精準(zhǔn)、冷酷、毫無偏差地貫穿了他的心臟!從后背刺入,前胸透出!
“呃……”蕭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身體的力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試圖回頭,去看那個出劍的人,最終卻只是徒勞地晃動了一下,眼神迅速渙散。
“砰!”
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地,濺起一片塵埃。那雙曾經(jīng)野心勃勃、算計深沉的眼睛,死死瞪著鳳儀宮的方向,最終凝固成了永恒的驚愕與不甘。鮮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來,染紅了冰冷的漢白玉地磚。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預(yù)兆的雷霆一擊驚呆了!空氣里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恐懼。
玄鱗司主……竟然……當(dāng)眾……一劍殺了七皇子?!
蕭凜緩緩收劍。那柄飲血的兇器無聲地滑回袖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他甚至連衣袍都未曾多動一分。他垂眸,目光淡漠地掃過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如同在看一堆礙眼的垃圾。冰冷的視線最后抬起,緩緩掃過廣場上每一個驚駭欲絕、面無人色的宮人和侍衛(wèi)。
那目光,如同萬載玄冰,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漠然和……絕對的掌控。
“七皇子蕭庭,”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寒鐵交擊,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顫抖的心魂之上,“御前失儀,持械擅闖禁宮,意圖謀害皇后及貴女,罪同謀逆。”
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如同神祇降下的法旨。
“本座奉旨,格殺勿論?!?/p>
“格殺勿論”四個字落下,如同最后的喪鐘敲響。廣場上所有還站著的人,瞬間如同被抽去了骨頭,齊刷刷地跪伏下去,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謶秩缤瑢嵸|(zhì)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
奉旨?奉誰的旨?皇帝?還是……他蕭凜自己的意志?
無人敢問,也無人敢想。
陰影中,蕭凜的目光,似乎若有似無地掠過鳳儀宮緊閉的宮門,隨即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墨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只留下廣場中央那具逐漸冰冷的尸體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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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內(nèi),水榭之中。
當(dāng)廣場上那聲絕望的嘶吼和隨后死一般的寂靜傳來時,姜清越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即使隔著重重的宮墻,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驟然爆發(fā)又瞬間湮滅的殺氣和……死亡的氣息。
皇后和太子妃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驚駭。她們雖未親眼所見,但蕭凜離開前那平靜無波的眼神和此刻廣場上詭異的死寂,足以說明一切。
“他……他真的……”太子妃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后面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皇后緊緊攥著手中的錦帕,指節(jié)泛白,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看向姜清越的目光復(fù)雜到了極點,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清越,你……好自為之?!?這門婚事,已不再是簡單的聯(lián)姻,而是主動踏入了帝國最兇險的漩渦中心。
姜清越低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翻涌的冰冷波濤。蕭庭死了?就這么輕易地……死在了蕭凜的劍下?一股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藤纏繞上心臟,但緊隨其后的,是一種更深的、源自靈魂的寒意。
蕭凜……比她想象的,更狠,更絕,也更……莫測。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鍵。
七皇子蕭庭“謀逆被誅”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整個京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震驚、恐懼、猜疑、暗流洶涌……各種情緒在權(quán)貴圈層中瘋狂發(fā)酵。蕭庭的母族、外家、依附勢力瞬間樹倒猢猻散,陷入一片恐慌。與之相對的,玄鱗司主蕭凜的兇名,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令人聞風(fēng)喪膽。
而在這風(fēng)暴的中心,一樁同樣驚世駭俗的婚事,卻在帝王的默許和皇后的主持下,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速度推進著。
姜清越的“攬月閣”變得異常忙碌。宮中派來了頂級的尚宮和繡娘,流水般的珍稀衣料、璀璨珠寶被送入府中。然而,當(dāng)那件象征著新嫁娘身份的正紅色嫁衣被捧到姜清越面前時,她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換掉。”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尚宮和繡娘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不穿正紅?這于禮不合??!
“司主大人喜玄色。”姜清越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
最終,送到姜清越面前的嫁衣,是一件極其特殊的玄色禮服。那玄色并非純黑,而是如同最深的夜空,內(nèi)蘊著流動的暗紋,在光線下流轉(zhuǎn)出星辰般的微芒。衣料是頂級的南疆冰蠶絲,觸手冰涼柔滑。更令人心驚的是,那玄色禮服的里襯,并非尋常的素綢,而是用一種極其細密的、近乎隱形的銀線,繡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地點、符號!如同一張龐大而隱秘的暗網(wǎng)!
玄鱗司的暗樁名單!
蕭凜送來的“聘禮”,或者說,是合作的“誠意”與“投名狀”。
姜清越撫摸著那冰冷絲滑的衣料,指尖劃過里襯上那些微凸的銀線紋路,眼神幽深。這嫁衣,便是她踏入這盤棋局的第一件戰(zhàn)袍。
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后。
這一個月,京城暗流涌動,明面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平靜。姜家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卻又無人敢輕易靠近。姜尚書每日上朝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沈云湄被徹底遺忘在沈家的角落,如同陰溝里的老鼠,只能通過零碎的消息,感受著姜清越即將嫁入那個最恐怖之地的“風(fēng)光”,心中的怨毒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
而風(fēng)暴中心的兩人,卻如同置身事外。
姜清越深居簡出,除了必要的禮儀流程,幾乎足不出戶。她在攬月閣里,如同一個最專注的匠人,細致地整理著生母留下的南疆秘卷,將那些關(guān)于毒蠱、關(guān)于藥理的知識一點點刻入腦海。同時,她也在反復(fù)推演著即將到來的棋局,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種可能。袖袋中的溯時之漏,是她最大的底牌,也是懸在頭頂?shù)睦小H螜C會,必須慎之又慎。
蕭凜更是如同人間蒸發(fā),再未在姜清越面前出現(xiàn)過。只有那個名叫霜降的侍女,如同影子般存在,無聲地傳遞著一些極其簡潔、卻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關(guān)于七皇子外家勢力的動向,關(guān)于皇貴妃翊坤宮異樣的沉寂,關(guān)于朝堂上某些墻頭草官員的微妙轉(zhuǎn)變。
直到大婚當(dāng)日。
沒有十里紅妝的喧囂,沒有百姓夾道看熱鬧的喜慶。玄鱗司主的婚事,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迎親的隊伍異常簡潔,清一色的玄鱗衛(wèi),騎著漆黑如墨的戰(zhàn)馬,沉默地拱衛(wèi)著一頂同樣玄色的、毫無裝飾的轎輦。氣氛肅穆得如同送葬。
姜清越穿著那身玄色暗紋、里襯繡滿暗網(wǎng)名單的嫁衣,頭戴一頂同樣玄色、垂著細密珠簾的鳳冠,坐進了那頂冰冷、壓抑的轎輦中。珠簾晃動,遮住了她清麗而冰冷的容顏。
轎簾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視線。姜清越緩緩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袖袋中那枚冰冷堅硬的溯時之漏。琥珀色的晶體內(nèi),銀白的沙礫靜靜沉淀,如同凝固的星河。
最后一次檢查,確認(rèn)了袖袋中那幾枚她精心調(diào)配、用特殊蠟丸封存的藥丸位置。她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再無半分波瀾。
轎子起行,朝著玄鱗司深處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黑暗權(quán)力的府邸——玄鱗閣而去。道路兩旁的百姓早已被清場,只有冰冷的馬蹄聲和盔甲摩擦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單調(diào)而沉重。
玄鱗閣的大門如同巨獸之口,無聲地敞開,迎接著它的新主人。
沒有繁瑣的拜堂儀式,沒有喧囂的賓客宴飲。當(dāng)姜清越被霜降攙扶著,踏過那道冰冷高大的門檻時,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諝庵袕浡F銹、陳紙和某種冷冽藥草的混合氣息,沉重地壓在人的心口。
她被引至一間極其寬敞、卻同樣冰冷壓抑的廳堂。這里沒有紅燭喜幛,只有墻壁上鑲嵌的幾顆散發(fā)著幽冷光芒的夜明珠,勉強照亮了中央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黑色寒鐵石雕琢而成的長案。
長案之上,并非合巹酒,而是堆滿了各種卷宗、賬冊、密函、地圖!層層疊疊,如同小山!
蕭凜就站在長案之后。
他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沒有新郎官的喜慶,只有慣常的冰冷與漠然。夜明珠冷白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如孤峰的身形和深邃立體的側(cè)臉輪廓。他手中正拿著一份卷宗,頭也未抬,仿佛進來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只是一個……遲到的下屬。
“坐?!币粋€單字,冰冷得不帶絲毫溫度。
姜清越?jīng)]有絲毫意外,也沒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或不滿。她徑直走到長案的另一側(cè),在同樣冰冷堅硬的鐵木椅上坐下。寬大的玄色嫁衣袖擺拂過冰冷的案面,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銀線暗紋。
“這是七皇子蕭庭外家——永昌伯府近五年的所有賬目往來,以及與南境軍餉、漕糧的勾連證據(jù)?!笔拕C將手中的卷宗隨手推到姜清越面前,語氣平淡得像是在交代公務(wù),“三個時辰內(nèi),找出其中所有可疑的、能直接指向戶部虧空和私吞軍餉的致命證據(jù),標(biāo)出來?!?/p>
他又推過來厚厚一疊:“這些是永昌伯府在京城及江南所有明暗產(chǎn)業(yè)的契據(jù)、管事名單及背后真正的話事人。一個時辰,梳理清楚,列出可以最快、最徹底斬斷其根基的關(guān)鍵節(jié)點?!?/p>
最后,一張巨大的、標(biāo)注著密密麻麻符號和路線的京城布防圖被攤開在姜清越面前。
“這是明日玄鱗衛(wèi)配合戶部、刑部查抄永昌伯府及所有關(guān)聯(lián)產(chǎn)業(yè)的路線及布控點。”蕭凜終于抬眸,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隔著堆滿卷宗的長案看向姜清越,里面沒有任何溫情,只有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找出其中三處最可能被對方殊死反撲、或提前轉(zhuǎn)移關(guān)鍵證據(jù)的漏洞?!?/p>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更沒有洞房花燭的旖旎。
新婚夜,洞房變作戰(zhàn)室。
他要的,不是妻子,而是能與他并肩作戰(zhàn)、撕開敵人咽喉的利刃!
姜清越的目光掃過面前堆積如山的卷宗、賬冊、地圖。前世身為七皇子妃,為了替蕭庭打理內(nèi)務(wù)、掌握對手情報,她早已練就了過目不忘、抽絲剝繭的本事。而重生后更加敏銳的洞察力和南疆秘卷帶來的毒理知識,讓她對數(shù)字、對人心、對隱藏的脈絡(luò)有著近乎本能的直覺。
她沒有絲毫遲疑,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伸出那雙白皙纖細、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拿起了離她最近的一本賬冊,翻開。
夜明珠的冷光下,少女低垂的側(cè)臉沉靜如水,只有指尖翻動紙頁時發(fā)出的細微沙沙聲,如同春蠶食葉,在這冰冷死寂的“婚房”內(nèi),奏響了一曲無聲的戰(zhàn)歌。
蕭凜的目光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底,那絲興味似乎更深了些。他也重新低下頭,拿起另一份卷宗,冰冷的指尖劃過上面一個個名字。
時間在無聲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案頭的卷宗小山,在姜清越穩(wěn)定的雙手下,如同被潮水沖刷的沙堡,一點點減少。她的速度越來越快,目光如電,精準(zhǔn)地捕捉著賬目間那些刻意隱藏的勾連、那些微小卻致命的數(shù)字偏差、那些看似正常往來背后暗藏的玄機。朱砂筆在紙張上快速圈點、批注,留下一個個凌厲如刀的標(biāo)記。
兩個時辰后。
姜清越將最后一份標(biāo)注完畢的產(chǎn)業(yè)契據(jù)推到長案中央,聲音清冷平穩(wěn),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永昌伯府真正的話事人并非現(xiàn)任伯爺,而是其庶長子周顯。此人表面游手好閑,實則掌控著伯府七成以上的暗樁和地下錢莊。要斬斷根基,首要目標(biāo)是他設(shè)在城南‘金玉滿堂’當(dāng)鋪下的密庫,鑰匙在他最寵愛的外室,住在柳條胡同第三戶的翠娘手中。其次,是城西碼頭‘順風(fēng)船行’的管事趙五,此人負(fù)責(zé)伯府與南境的私鹽轉(zhuǎn)運,賬冊藏在他姘頭、一個叫紅姑的暗娼床板夾層里。”
她頓了頓,指尖點在地圖上幾處被朱砂圈出的位置:“明日布控,這三處漏洞:其一,東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是永昌伯夫人的表親,必會提前通風(fēng)報信;其二,西市‘醉仙樓’是對方傳遞消息的據(jù)點,布控需外松內(nèi)緊,引蛇出洞;其三,最關(guān)鍵,永昌伯府祠堂下有密道通往府外,出口在隔兩條街的棺材鋪后院枯井。此地,需提前埋伏重兵,守株待兔?!?/p>
條理清晰,一針見血,直指要害!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殺伐決斷!
蕭凜放下手中的卷宗,抬眸看向她。幽冷的夜明珠光芒下,少女的容顏清麗依舊,但那雙眼睛,卻如同被冰水淬煉過的寒星,銳利、冷靜、深不可測。她坐在那里,玄色的嫁衣襯得她肌膚勝雪,里襯密密麻麻的銀線暗紋在冷光下若隱若現(xiàn),如同披著一張無形的、致命的網(wǎng)。
“很好?!笔拕C的唇角再次勾起那個細微的、近乎沒有的弧度。這一次,那弧度里似乎多了一絲……真實的贊許?!翱磥肀咀@盤棋,沒有下錯子?!?/p>
他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拂過冰冷的鐵案。
“今夜到此。明日,抄家?!?/p>
丟下這冰冷的八個字,他轉(zhuǎn)身,頎長的身影無聲地沒入側(cè)室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
偌大的廳堂內(nèi),只剩下姜清越一人,和一室冰冷的卷宗。
夜明珠的光線似乎更加幽冷了。她緩緩靠在冰冷的鐵木椅背上,閉上眼,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高強度的推演和計算,耗費了她巨大的心神。但胸腔之中,卻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燒。
第一步,踏出去了。
永昌伯府,七皇子蕭庭最重要的錢袋子之一。
明日,就是它灰飛煙滅之時!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袖袋深處。那枚冰冷的溯時之漏,靜靜躺在那里,銀白的沙礫依舊沉淀在底部,未曾流動分毫。
新婚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