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她顫巍巍出來,手里死死攥著個舊得發(fā)脆的塑料文件袋。
她塞我手里。
像扔塊燙手山芋。
「拿著…」她聲兒抖得不成調(diào),「都在這兒…我…我留著…就怕…就怕有朝一日…」
說不下去了,渾濁的淚順著褶子往下淌。
「我…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竅…我該死…」她佝僂著背,泣不成聲。
文件袋輕飄飄。
我打開。
里頭幾張發(fā)黃的紙。
一張是銀行支票存根復印件,金額欄那串數(shù)字扎眼。
付款人:林淑蘭。
收款人:王慧芳。
日子,就在沈靜姝住院前沒幾天。
還有張紙,手寫的,字兒潦草,像慌忙記的。
「林淑蘭,普通區(qū)7床,女嬰,XXXX年X月X日X時X分?!?/p>
「沈靜姝,VIP3房,女嬰,XXXX年X月X日X時X分?!?/p>
底下還有行小字,筆跡哆嗦:
「已調(diào)換腕帶。王慧芳。」
還有張小紙條,就一句話:
「守口如瓶,否則后果自負?!帧?/p>
冰涼的證據(jù),帶著陳年的血腥氣,沉甸甸壓手心。
我慢慢合上文件袋。
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被悔和怕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
她蜷在竹凳上,像片深秋枯葉。
「謝您告訴我這些?!刮衣晝浩届o得自己都陌生。
沒憤怒的罵,沒嚎啕大哭。
就一片死寂的冷。
「這些…」我晃晃手里的文件袋,「我?guī)ё摺DV??!?/p>
說完,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出這個塞滿痛苦和腐朽氣的小院。
后頭,傳來壓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陽光有點刺眼。
我站在土路上,深深吸口氣。
空氣里是土腥和草味兒。
還有,報仇的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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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座冰窟似的江家大宅。
我把自己鎖屋里。
桌上攤開所有證據(jù):
泛黃的掛號單。
檔案館數(shù)據(jù)庫里沈靜姝住院記錄的截圖。
王慧芳的錄音筆。
那張寫著「林淑蘭,普通區(qū)7床…」的手寫記錄。
最要命的,是那張支票存根復印件,和寫著「已調(diào)換腕帶」的認罪條。
鐵證如山。
我小心歸攏好,塞進個新文件袋。
目標明確——江臨淵。
沈靜姝的心早偏到姥姥家了,給她看,純屬打草驚蛇,招來更大的麻煩。
只有江臨淵,這個把家族利益和證據(jù)邏輯刻骨子里的商人,才可能是突破口。
第二天下午,我掐著江臨淵通常午休完、開始看郵件的點兒,敲響他書房那扇厚重的紅木門。
「進?!估镱^傳來他低沉的聲兒。
我推門進去。
江臨淵坐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盯著電腦屏,眉頭習慣性皺著。陽光穿過大落地窗,給他冷硬的側(cè)臉鍍層金邊兒,可沒化開那股子疏離。
「爸。」我走到書桌前,聲兒平穩(wěn)。
他抬眼,目光落我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還有慣常的打量。「有事?」
「嗯?!刮野盐募潘饪设b人的桌面上,輕輕推過去?!改魄七@個?!?/p>
江臨淵目光在文件袋上停了一秒,沒動?!甘裁礀|西?」
「二十年前,慈心醫(yī)院?!刮叶⒅?,字兒咬得清楚,「關(guān)于我,和林微漪,為啥被‘抱錯’的真相。」
江臨淵瞳孔猛地一縮。
臉上那套公式化的審視瞬間沒了,換上一種銳利的、能扎透人心的光。
他沒吭聲,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起文件袋。
動作還穩(wěn),但我瞧見他拆封口線的手指頭,有絲細微的僵。
書房里靜得嚇人,就剩他翻紙的沙沙聲。
我站書桌前,像等宣判的犯人,又像冷靜的獵人,瞅著他臉上每一絲變化。
他先看掛號單和住院記錄截圖。
眉頭越擰越緊,眼神利得像刀,來回比對著日子。
然后,是王慧芳手寫的那張記錄。
「林淑蘭,普通區(qū)7床…沈靜姝,VIP3房…已調(diào)換腕帶。王慧芳?!?/p>
他呼吸好像停了一瞬。
最后,是那張支票存根復印件。
「林淑蘭,付款人:王慧芳?!?/p>
江臨淵眼神在那扎眼的收款人名和巨額數(shù)字上停了足有十秒。
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像暴雨前陰得滴水的天。
空氣凍成了冰坨。
終于,他撂下最后一張紙,抬起頭。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翻騰著驚、怒,還有一絲被耍了的恥辱。
他盯著我,聲兒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
「哪來的?」
「掛號單,媽給我的舊箱子里翻的。」我迎著他目光,不退。「住院記錄,市檔案館公開數(shù)據(jù)庫查的。王慧芳護士長,我找著的。她認了,給了這些。錄音備份在我這兒。」
「為什么?」他聲兒猛地拔高,帶著壓不住的火,一掌拍桌上,咣當一聲巨響?!脯F(xiàn)在翻這些陳芝麻爛谷子?!」
「因為這他媽不是意外!」我也抬高了聲兒,帶著憋了二十年的不甘和冷,「是偷!是算計好的犯罪!林淑蘭偷了我的人生!林微漪享了不該她享的福!這個家,總得有人知道真相!」
我的質(zhì)問,像刀子捅破了書房里那層虛偽的膜。
江臨淵臉鐵青,胸口起伏著,像頭被惹毛的獅子。
就在這時——
書房門被猛地撞開!
「爸!媽讓我問問晚上…」
林微漪帶笑的聲兒卡在喉嚨里。
她站門口,一身精致居家服,臉上還掛著裝出來的乖巧。
眼神,瞬間釘死在江臨淵桌上攤開的文件上。
尤其是那張支票存根復印件。
她臉上那點血色,唰地一下,沒了。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
死寂幾秒。
「微漪?」沈靜姝擔心的聲兒從走廊傳來,人也跟著露頭,「怎么了?你爸他…」
她也瞧見了書房里的景兒。
瞧見了江臨淵山雨欲來的臉。
瞧見了桌上扎眼的文件。
瞧見了臉白如紙的林微漪。
更瞧見了站書桌前,像柄出鞘冷劍的我。
「這…咋回事?」沈靜姝聲兒發(fā)顫,眼神驚疑地在江臨淵、我和林微漪身上來回掃。
「媽——!」林微漪像終于找著調(diào),發(fā)出一聲凄厲變調(diào)的哭嚎。
她猛地撲過去,像抓救命稻草死死抱住沈靜姝的腰,臉埋她懷里,身子抖得像風里樹葉。
「媽!救我!姐…姐她容不下我!」她哭得撕心裂肺,全是怕和委屈,「她不知打哪兒弄來這些東西…她污蔑我媽!她想攆我出這個家!媽!我是您養(yǎng)大的閨女??!媽——!」
這一聲聲哭,精準捅了沈靜姝心窩子最軟那塊肉。
沈靜姝臉色唰地變了。
她摟住懷里哆嗦的林微漪,抬頭看我時,剛才那點驚疑,瞬間被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的母獸般的怒火取代。
「江沉璧!」她尖著嗓子吼,聲兒刺耳,「你又作什么妖?!這些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她指著桌上文件,手指頭直抖。
「是不是你瞎編的?!你就見不得這個家好?見不得微漪好?!非攪得天翻地覆才痛快是不是?!」
她的罵像淬毒的雹子,劈頭蓋臉砸過來。
江臨淵眉頭擰成死疙瘩,臉陰得能擰出水。
他猛地站起來,那股壓迫感瞬間塞滿了整個屋。
「夠了!」他低吼一聲,聲兒不大,卻像炸雷,瞬間壓了林微漪的哭嚎和沈靜姝的叫罵。
書房里陡然靜了。
就剩林微漪壓著的抽泣。
江臨淵眼神像冰錐子,先掃過死死抱著沈靜姝、哭得梨花帶雨卻眼神閃躲的林微漪。
然后,落我身上。
那眼神復雜到頂了,有沒消的火,有被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怒,還有一絲極深的、被硬拖進泥潭的累和…算計。
最后,他看向情緒激動、護犢子一樣緊摟林微漪的沈靜姝。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里頭只剩冰冷的、商人的決斷。
「這事兒,」他聲兒變回慣常的、沒感情的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勁兒,「翻篇了?!?/p>
四個字兒,像四塊磚頭,狠狠砸下。
「翻篇?」我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聲兒因怒發(fā)顫,「證據(jù)擺這兒!林淑蘭買通護士長偷換孩子!林微漪她…」
「江沉璧!」江臨淵厲聲打斷,眼神刀子似的扎過來,帶著警告,「我說,翻篇!」
他抄起桌上文件,粗暴地塞回文件袋,緊緊攥手里。
「王慧芳?」他冷笑一聲,譏諷味兒十足,「一個退了休、腦子不清醒的老護士?她那‘證詞’,法律上能當個屁?一張二十年前的支票存根復印件?誰證明它跟林淑蘭有關(guān)?誰又證明它不是假的?」
他每問一句,聲兒就冷一分。
「至于你,」他冷眼剮著我,「把心思放正道上!別成天琢磨這些捕風捉影、攪合家宅的爛賬!」
他頓了下,目光掃過還在沈靜姝懷里抽抽搭搭的林微漪,聲兒緩了點,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微漪?!?/p>
林微漪猛一哆嗦,抬起淚眼。
「安分點。」江臨淵聲兒不高,字兒像冰珠子砸地,「記著你身份。」
林微漪臉更白了,嘴唇哆嗦著,拼命點頭,淚掉得更兇。
「至于你,」江臨淵視線又轉(zhuǎn)回我身上,帶著施舍般的、算賬的考量,「璧合文化那家公司,以后歸你管。賺賠都你兜著。算是對你…」他似乎在挑詞兒,「…‘刨根問底’的補償。」
璧合文化。
那個在鳥不拉屎園區(qū)、半死不活、就幾個人的空殼公司。
這就是他給的「交代」。
用個垃圾公司,堵我的嘴。
用「家和萬事興」這塊遮羞布,蓋住這灘臟血。
沈靜姝好像松了口氣,摟林微漪的手更緊了,看我那眼神,除了火,多了層深深的厭和排斥。
好像我才是那個攪屎棍。
林微漪頭埋得更深,扎沈靜姝頸窩里,肩膀還抖,但我清楚看見,她耷拉的眼皮底下,飛快閃過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毒。
「出去?!菇R淵疲憊地擺擺手,像轟蒼蠅,目光已轉(zhuǎn)回電腦屏,好像剛才那場風暴沒發(fā)生過?!付汲鋈ァ!?/p>
沈靜姝立馬半摟半抱著林微漪,像護著易碎的寶貝,趕緊退出去,臨走還狠狠剜我一眼。
書房就剩我和江臨淵。
空氣又冷又黏。
我站那兒,看著書桌后那個重新裹上冰殼子的男人。
看著他手里緊攥的、裝著真相的文件袋。
看著這間奢華卻憋死人的書房。
心口那片冰冷的火,沒滅。
反而燒得更旺,更沉。
像地底下滾的巖漿。
「行?!刮衣犚娮约撼雎晝海届o得沒一絲波紋。「知道了?!?/p>
說完,我轉(zhuǎn)身,挺直背,一步一步,走出這間象征江家最高權(quán)力的書房。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
隔開了那個虛偽的世界。
走廊空蕩蕩。
我走到大落地窗前。
窗外,是拾掇得倍兒好的花園,噴泉在太陽底下折射出假模假式的彩虹。
指甲深深掐進手心,快嵌進肉里。
卻覺不出疼。
翻篇?
江臨淵,你太天真。
這場仗,剛開場。
你們欠我的,林微漪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親手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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