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行到蘆葦蕩時(shí)，晨霧正順著船舷往下淌。我用小艾這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剝著菱角，指尖剛掐開個(gè)嫩白的角，就聽見 “吱呀” 一聲 —— 沈白撐著木槳從蘆葦叢里鉆出來，灰色長衫的下擺沾著水痕，槳柄上的綠苔蹭了他滿手。
“清辭？真的是你？” 他把船往畫舫邊靠，木槳撞在船板上，發(fā)出悶響。他望著我，眼里的淚光比晨霧還晃，“我找了你一年?！?/p>
他似乎很委屈。
我往艙內(nèi)退了半步，后腰撞在雕花欄桿上，菱角從膝頭滾下去，掉進(jìn)水里沒了影。
未來魂在腦子里輕嗤：“這眼神，倒不像裝的。絕世情深嘖嘖嘖?！?/p>
我：“滾！”
沈白跳上畫舫，長衫掃過艙板的積水，洇出片深色。他從懷里掏出個(gè)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半塊干硬的玉蘭酥 —— 是當(dāng)年燕大后門那家鋪?zhàn)拥?，我們總愛買了坐在湖邊吃。
“你不是和趙曼卿定親了嗎？找我干嘛？”有著碎嘴王慈云，天下奇聞我可全知道。
趙曼卿的爺爺是B派投降派元老，上學(xué)時(shí)她就喜歡和我杠上，沈白長得俊美，她也很喜歡。
“趙曼卿一直纏著…… 是我娘答應(yīng)的?！?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像怕驚飛水鳥，“我娘說亂世總要有個(gè)靠山……” 布包被他攥得發(fā)皺，“錢永嘉說你死在那場(chǎng)火里，我想著，總得活下去?！?/p>
我理解，他是個(gè)寡母，平時(shí)也總是看我不順眼的，待兒子卻是如珠如寶。
可這靠山找的，又是錢永嘉又是趙曼卿還有日本人，眼光真不咋地。
我捏起塊菱角往嘴里塞，澀味順著舌尖爬上來。“你怎么認(rèn)出我的？”
“你左撇子，上次在戲院一直左手拿著手帕，” 他指著我指間的菱角，眼里的光忽然亮起來，“小艾姑娘沒有?！?/p>
“哦，那感謝你手下留情，沒有在日本人面前揭穿我?！?/p>
畫舫忽然晃了晃，是莫七故意跺了下船頭。沈白沒站穩(wěn)，踉蹌著扶住艙門，布包里的玉蘭酥掉出來，摔成碎渣。岸上傳來馬蹄聲，顧晏辰牽著馬站在碼頭，玄色長衫被風(fēng)掀起，像塊浸了墨的綢。
“沈先生?！?顧晏辰的聲音隔著水飄過來，帶著點(diǎn)冷，“趙小姐的車在鎮(zhèn)上等你，說你答應(yīng)陪她去看新到的洋布?！?/p>
沈白的臉白了白。他望著我，又瞟了眼岸上那匹棗紅馬，忽然彎腰撿起塊最大的玉蘭酥碎渣，連著布包塞進(jìn)我手里：“若你真的…… 好好活著。”
他跳回自己的船，木槳攪得蘆葦沙沙響，沒入晨霧時(shí)，船尾還飄著半句：“錢永嘉最近總往西郊窯廠跑……”
我攥著那塊碎酥，渣子硌得掌心發(fā)疼。顧晏辰踩著水過來，馬靴碾過岸邊的卵石，發(fā)出脆響?！八锏牟。清X永嘉安排的郎中?！?他忽然說，指尖在馬鞍上摩挲，“趙曼卿父親盜賣軍械庫，也是錢永嘉牽的線?！?/p>
“你的表兄真有意思?！彼靶ξ?，
我把布包展開，里面歷歷正是失蹤的地圖。
道觀的石階爬得人腿軟，好不容易進(jìn)了山門，道師在丹房門口曬胡子曬草藥，見了我們便往內(nèi)殿引，拂塵掃過門檻時(shí)，帶起的風(fēng)里飄著艾草香：“玉床溫養(yǎng)還差三月，只是……”
他忽然停在殿門口，盯著我皺眉：“你身上有妖氣?！?/p>
我面有不爽。
內(nèi)殿的青玉床泛著冷光。蘇清辭的軀體躺在上面，身上蓋著床薄被，眉眼柔和閉著眼似乎睡著了，比小艾清麗許多，不過，小艾上妝后，倆人有七分相似。道師突然從袖中摸出黃符，朱砂筆畫的符咒在燭火下泛著紅光。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他踏罡步斗，黃符猛地往我額心按來，“異客速離，莫再糾纏！”
我忽然覺得太陽穴像被針扎，眼前發(fā)黑。未來魂在腦子里尖叫：“這老道來真的！他用的是鎮(zhèn)魂符！”
“敕！” 道師喝聲剛落，黃符無火自燃。我渾身一顫，像有什么東西被硬生生拽出去，未來魂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1937 年 7 月 7 日！北平要守不住！但日本必亡！去瑞士找我爺爺陳默，我2025年3月必有一劫，讓他……”
符紙燃盡時(shí)，那聲音徹底消散。我晃了晃，顧晏辰立刻伸手扶，掌心燙得驚人。道師收起拂塵，往香爐添了一把沉香：“無名魂已散，接下來三月，需日夜守著玉床，讓魂魄慢慢歸位?！?/p>
他轉(zhuǎn)向顧晏辰，眼神復(fù)雜：“當(dāng)年若不是你跪在三清像前，以二十年陽壽換她一口氣……”
“道長?！?顧晏辰打斷他，玄色長衫前襟繃得很緊，“說正事?！?/p>
道師嘆了口氣，往我手里塞了串桃木珠：“蘇帥以前用過的，能安神?！?/p>
我捏著珠子，木頭紋路硌得掌心發(fā)麻。顧晏辰望著玉床上的蘇清辭，喉結(jié)滾了滾，轉(zhuǎn)身往外走：“我在殿外守著?！?/p>
他剛到門口，桃木珠忽然從指間滑落，滾到他腳邊。他彎腰撿起，遞回來時(shí)，指尖抖得厲害，耳尖紅得像被香火燎過。“拿著。” 他說，聲音啞得厲害。
我攥緊珠子，忽然想起沈白留下的那塊玉蘭酥。有些人的喜歡是風(fēng)雨里的浮萍，有些人的喜歡是命里刻的碑。
“龍虎令?！?我掏出錦囊放在香案上，“寶藏地圖，我都給你。地圖是假的，真的就在這里。”
顧晏辰接過錦囊時(shí)，指尖擦過我掌心。我鋪開宣紙，狼毫蘸朱砂，畫出地洞入口 —— 在三清像后的暗格，左轉(zhuǎn)第七步有機(jī)關(guān)，石門需按龍虎令背面星圖排列才能開。
朱砂滴在紙上，像朵炸開的血花。顧晏辰按住我手，掌心燙得嚇人：“錢永嘉那邊，我去處理?！?/p>
玉床上的蘇清辭忽然動(dòng)了動(dòng)睫毛，像要醒過來。他的目光立刻飛過去，像護(hù)崽的獸。香爐里的沉香還在燒，煙圈混著藥香漫開時(shí)，我忽然覺得，這滿殿香火味，比那年的玉蘭酥，更讓人踏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