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jié)來得猝不及防,整座宅子都浸在潮濕的水汽里。我坐在窗邊看雨,看見莫七披著蓑衣在院子里檢查排水溝,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有塊月牙形的疤。
“七哥!” 阿芷舉著傘跑出去,傘被風吹得翻了面,“云姨讓您進來喝碗熱姜湯!”
莫七接過碗時,手指碰到了阿芷的手背,兩人同時縮回手,像被燙到似的。雨幕里,阿芷的臉比院角的夾竹桃還紅,我忽然想起這具身體的記憶碎片 —— 有天夜里,她躲在被子里哭,嘴里念著 “莫大哥”,指尖反復摩挲著塊磨得發(fā)亮的銅懷表。小艾也喜歡莫七。我嘆了口氣。
我踩著晨露跟顧晏辰往吳府去時,巷口的槐樹葉上還凝著霜。
他走在頭里,玄色馬褂的下擺掃過青石板,帶起細碎的聲響。昨夜槍聲驚破后半夜的寂靜,此刻吳府門楣上已掛起白幡,風一吹,像片巨大的素色蝶翼,在晨光里顫得人心慌。
“顧大帥可算來了?!眳侨实闹蹲佑蟻恚劭艏t得發(fā)黑,手里的孝棍在地上戳出淺坑,“我叔…… 我叔死得冤哪!”
靈堂設(shè)在正廳,吳仁的遺體停在供桌后,蓋著白被單。主和派的幾個老兵堵在門口,看見顧晏辰,有人把槍往地上一摜:“假惺惺!是不是你們主戰(zhàn)派干的?!”
我攥緊袖里的龍湖令,指節(jié)抵著冰涼的玉面。顧晏辰忽然脫下馬褂,露出里面月白長衫,竟對著靈堂直挺挺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青磚上的悶響,讓滿室喧嘩都頓了頓。
“吳先生也算我長輩,我沒護住?!彼~頭抵著地面,聲音混著塵埃的澀,”主戰(zhàn)派的兄弟年輕氣盛,若有沖撞,我替他們給吳先生磕頭謝罪?!?/p>
第一個響頭磕下去,他鬢角的碎發(fā)沾了灰。第二個響頭,我看見他后頸的筋絡(luò)繃得像拉滿的弓。第三個響頭落地時,靈堂里的哭聲都低了些,有人別過臉去抹眼睛。
我望著他伏在地上的背影,忽然想起前幾天在外間,他攥著電報罵“懦夫”時的樣子 —— 當時吳仁主張接受日本人的條件,他把鋼筆往桌上一摔,墨汁濺在文件上,像朵炸開的黑花。可此刻他伏在吳仁的靈前,脊梁彎得像座橋,連聲音都放得極柔:“吳先生生前常說,要為弟兄們求條活路。如今他去了,這份念想,我替他接著?!?/p>
吳仁的侄子忽然哭出聲:“顧大帥,您要為我們做主啊!……”
“今日我?guī)Я酥鲬?zhàn)派的三個營長來?!鳖欔坛骄従徠鹕?,長衫前襟沾著灰印,他卻沒拍,只從懷里掏出三份請罪書,「他們在門外跪著,任憑吳先生的弟兄處置?!?/p>
我走到門口時,果然見三個穿軍裝的漢子跪在石階下,脊背挺得筆直,晨露打濕了他們的軍帽,像覆著層薄霜。
靈堂后忽然傳來小聲爭執(zhí)聲,是吳家看熱鬧的老媽子在拌嘴。
「我早說李廚子不該給主戰(zhàn)派的人送早飯!」
「那你昨兒還偷拿吳先生的白綢子做孝帶呢!」
顧晏辰聽見了,腳步頓了頓,嘴角幾不可察地往下壓了壓,卻沒回頭。我望著他耳后那點紅,忽然想起昨夜他在電話里的聲音 —— 當時他捏著聽筒,指節(jié)泛白,只重復了句“別讓B派的人鉆了空子”,他尾音里的疲憊,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墜人。
顧晏辰給了吳家面子,吳家還了里子,交出了兵權(quán)。嘩變?nèi)珳纭?/p>
傍晚請張嘯林去了城西酒樓。雅間里點著盞蓮花燈,顧晏辰正對著鏡子系領(lǐng)帶,燈光在他側(cè)臉投下淺影,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左眉骨上有道新傷,像道淡紅的線。他好像每天都有新傷。
“張老板愛喝的花雕湯好了。”他轉(zhuǎn)身時,領(lǐng)帶末端掃過我的手背,極輕的癢。
張嘯靈帶著人闖進來時,腰間的槍套還敞著。“顧老弟這出戲唱得妙啊。”他往太師椅上一坐,絡(luò)腮胡在燈下發(fā)亮,“替仇人吊喪,就不怕主戰(zhàn)派的人反水?”
顧晏辰給張嘯靈倒酒,酒液在杯中晃出圈漣漪:“吳先生死了,主和派的弟兄心里慌。我若不來,內(nèi)訌起來,軍心得散。”他忽然抬眼,目光撞進我的眼里,像帶了點溫度的風,“亂了,日本人就該笑了?!?/p>
張嘯靈呷了口酒,忽然盯著我的袖口:“大小姐,聽說龍湖令在你這兒?拿出來瞧瞧?”
我放了幾?;ㄉ潘郎希纯此?,“你當我傻嗎?帶著滿大街跑?”
顧晏辰忽然按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滲進來,燙得我指尖一顫?!皬埨习迨墙拜叄彼曇舫恋孟窬?,“這城若破了,江湖在哪?”
窗外忽然起了風,吹得窗紙嘩啦啦響。張嘯靈盯著顧晏辰看了半晌,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行,明日我讓弟兄們?nèi)ナ匚鹘几G廠,聽說那邊有大魚!”
離開酒樓時,月光把路照得發(fā)白。顧晏辰走在我身側(cè),影子被拉得很長,偶爾胳膊肘碰到一起,他會極快地往旁邊挪半寸,像被燙到似的。
快到巷口時,他忽然停下,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是塊梅花糕,糖霜在月光下閃著細亮的光。
“江月樓的,”他別過臉,有些不自在,“經(jīng)常聽云姨在吵,說你愛吃甜的。”
我捏著溫熱的紙包,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里面別著的槍,槍套磨得發(fā)亮,像藏著無數(shù)個沉默的夜。
“你的傷……”我伸手想去碰他眉骨,指尖剛抬起,他忽然偏頭躲開,動作快得像驚鳥。
「沒事?!顾笸肆税氩剑_半臂的距離,月光落在他眼底,像盛著片冷靜的湖,「明日和談,你帶著龍湖令,在會場外等著?!?/p>
我望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跪在靈堂時的隱忍 —— 不是怕,是要把主戰(zhàn)派的火壓下去,把主和派的淚接住,像只銜泥的燕子,要在這風雨里,為這座城筑個暫時安穩(wěn)的巢。
巷口的槐樹葉落下來,打著旋兒飄到我腳邊。手里的梅花糕還溫著,甜香混著月光,漫進心里時,竟帶了點微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