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大廳很大，頭頂上碩大的水晶燈眩目華貴，刮得脖子上的羊脂玉鎖簌簌作響。這玉是爹當年從五臺山求來的，用我的血養(yǎng)了十六年，如今卻貼著另一副溫熱的皮肉 —— 說來荒唐，我蘇清辭，A 派大帥的獨女，竟要借著這叫小艾的孤女的身子，才能再看一眼這滿堂狼虎。
底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針，扎得人皮肉發(fā)緊。張師長那老東西的絡腮胡翹得老高，軍靴往地上一跺，震得案上的茶碗都跳了跳：“顧少帥這是拿弟兄們當傻子耍？半月前還聽說蘇小姐只剩半口氣，今兒就站得筆直了？這丫頭片子哪點像我們認識的大小姐？”
我聽見小艾的魂在最深處瑟縮了一下，像受驚的兔子。另一個聲音卻在腦子里冷笑，帶著種我看不懂的疏離：“看顧晏辰故作鎮(zhèn)靜，蔣軍的手，可一直按在槍套上，指節(jié)發(fā)白，他比誰都慌?！?/p>
是了，還有個 “未來魂”。張道師作法時只說能招回我的殘魂，沒說會捎上這么個不速之客。她像個看戲的，總在最要緊的時候說些沒頭沒尾的話，偏又句句戳中要害。
顧晏辰的手按在我肩上，掌心滾燙。他穿件深灰軍便服，袖口磨得起了毛，小臂上那道蜈蚣似的疤在昏光里格外扎眼 —— 爆炸那天，他撲過來護我時被彈片劃的。這力道不輕不重，卻像在說：別怕，有我。
可我怎么會怕？我是蘇明遠的女兒，從記事起就在槍林彈雨里摸爬滾打。我抬起下巴，讓小艾那雙總是怯生生的眼睛，染上我慣有的驕橫：“張叔這話，是盼著我死？”
聲音從喉嚨里滾出來時，還帶著小艾的細弱，卻被我硬生生拽出幾分鋒利。我看見張師長的臉騰地紅了，想起小時候他喝醉了罵我 “丫頭片子沒娘教養(yǎng)”，被爹用馬鞭抽得在地上滾，還是我哭著求的情。
“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天，后背的肉爛成了泥。” 我往前半步，月白色旗袍的開衩掃過腳踝，露出小艾那雙沾著凍瘡的腳 —— 多可笑，昔日金尊玉貴的蘇小姐，如今要踩著這樣一雙腳，替自己爭命，“大夫用鑷子往外夾碎彈片時，您怎么不來看看？如今我能站起來了，倒成了替身？要不要我掀了旗袍，讓您數(shù)數(shù)傷口？”
滿堂鴉雀無聲。微風吹過，水晶燈的燈穗叮叮當當?shù)仨?，像首華麗的交響樂，顧晏辰的影子投在墻上，頎長而沉默。我知道他在賭，賭這場道師弄出來的 “借尸還魂” 能鎮(zhèn)住場面?？伤恢?，我也在賭 —— 賭我還能像從前那樣，鎮(zhèn)住這些叔伯輩的老狐貍。
角落里的李參謀長突然咳了兩聲，打破了死寂。他穿件藏青杭綢長衫，手指捻著茶盞蓋慢悠悠轉(zhuǎn)：“小姐能醒，是祖宗保佑。只是 B 派在南邊調(diào)了三個旅，日本人的特使也在租界等著，說愿‘調(diào)停’。依我看，讓吳仁再去跑跑，先把軍餉的事……”
“調(diào)停？” 顧晏辰的聲音冷得像冰，“李參謀長忘了三年前，日本人是怎么把咱們弟兄的尸首吊在城樓上的？忘了大帥說過‘寧肯站著死，不肯跪著生’？”
李參謀長的臉白了白：“少帥莫要意氣用事！沒了龍湖令，軍餉只夠發(fā)半個月，子彈還沒人家的炮彈多……”
“龍湖令會找到的?！?/p>
我打斷他，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驚訝的篤定。未來魂又在腦子里說話了，像在念什么卷宗：“李參謀長袖口沾著書房第三塊地磚的灰，他在找你爹藏的小冊子?！?我順著這念頭往下說，目光掃過李參謀長微顫的手指：“我爹藏東西總愛跟我打啞謎。他書房第三塊地磚底下有暗格，保險柜密碼是我的生日…… 這些，李叔想必比我清楚？”
李參謀長的臉瞬間褪了血色。我心里冷笑，原來道師沒騙我，殘魂歸位后，屬于蘇清辭的記憶真的回來了 —— 包括爹那些沒說出口的提防。
就在這時，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顧晏辰的副官撞進來，軍帽歪在一邊，臉色白得像紙：“少帥！吳仁…… 吳仁在法租界被人殺了！一槍穿了眉心，現(xiàn)場留了字條，寫著‘賣國者，死’！”
“什么？！” 李參謀長猛地站起來，茶盞 “哐當” 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得滿地都是，“誰干的？！”
吳仁是他的心腹，求和派的喉舌。他一死，等于砍了李參謀長的左膀右臂。
“張胡子！定是你干的！” 李參謀長紅了眼，指著張師長的鼻子罵，“除了你們這幫只會喊打喊殺的，誰會動他？！”
“放你娘的屁！” 張師長拍案而起，腰間的槍套 “啪” 地撞在桌角，“老子雖恨他骨頭軟，卻還不屑用這陰招！”
兩派的人立刻吵成一團，槍栓拉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有無數(shù)條毒蛇在暗處吐信。小艾的魂嚇得直抖，想往顧晏辰身后躲，我卻死死攥住她的手腳 —— 蘇家的人，死都不能蜷著。
“都住口！”
我揚聲喝止，聲音不大，卻帶著爹當年訓斥下屬的威嚴。滿廳的嘈雜突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有震驚，有懷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吳仁是怎么死的，查就是了。” 我挺直脊背，月白色旗袍在風里微微起伏，倒真有了幾分父親的樣子，“但誰要是敢借著這事鬧分裂，別怪我蘇清辭不認他這個叔伯！”
我刻意加重了 “蘇清辭” 三個字，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顧晏辰臉上。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快得像流星，隨即化為深沉的平靜。我知道，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場荒唐的借尸還魂，竟真的成了。
“張師長?！?顧晏辰開口，聲音冷峻，“帶人封鎖租界，嚴查吳仁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李參謀長?！?他轉(zhuǎn)向角落里那個失魂落魄的長衫男人，“清點庫房，核對賬目，少一粒米一顆彈，唯你是問。”
“剩下的人?！?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全場，“各回崗位，誰再敢妄議出兵或求和，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四個字擲地有聲。主戰(zhàn)派和求和派雖仍有不甘，卻在這鐵腕面前斂了聲。畢竟，顧晏辰手里握著 A 派最精銳的部隊，真要動起手來，誰也討不到好。
人群噤若寒蟬，漸漸散去，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水晶燈又開始搖晃，晃得人有點發(fā)暈，我似乎搖晃了下，顧晏辰的手輕扶了下我的腰，然后指尖擦過我頸間的玉鎖，帶著一絲試探的溫度。
“你還好吧？”
“嗯，我沒事。龍湖令的線索，給我三天?！?我低著頭，讓小艾的怯懦掩住眼底的鋒芒，“還有，給我找本蘇家家譜，我怕…… 忘了誰的名字?！?/p>
我聽見未來魂在冷笑：“他在懷疑，卻又不得不信。” 也感覺到小艾的魂松了口氣，大概是覺得這場戲總算能歇會兒了。
顧晏辰看著我，眼底的探究像深潭：“好。我們先回去?！?/p>
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軍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沉穩(wěn)得像鐘擺。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突然覺得我的心底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三個魂魄擠在一副皮囊里，像三顆纏在一起的棋。爹的仇要報，龍湖令要找，這風雨飄搖的 A 派要撐住 —— 而我蘇清辭，哪怕只剩一縷殘魂，也得把這盤棋下完。
風又灌了進來，吹得墻上父親的畫像微微晃動。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跟著顧晏辰走了。
至于小艾和那個未來魂？或許吧，我們會成為彼此的助力。
月華初上，院子里，顧晏辰一身寂寥的背影，他指縫間有點點星火，
我走了過去：“明天還要早起，您太辛苦了，早點休息吧！”
他淡淡看我一眼，最后吸了一口，然后掐滅了手上的煙蒂：“明天隨我去趟吳仁家吧。”
“多事之秋，您何必親力親為？”我不以為然。
“帶兵最重要得人心，此時分裂，對A軍可是致命一擊。蘇帥以前也說過，格局大，具體事務更要處理好。”
“好，我?guī)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