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嶼來工地的那天,天氣難得放晴。
秋陽穿過腳手架的縫隙,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工人們正趁著好天氣趕進度,電鉆聲、敲打聲混在一起,透著股熱騰騰的生氣。沈硯站在剛砌好的輕質隔墻前,手里捏著靠尺,指尖抵著墻面,檢查垂直度的誤差。
“沈總,這邊的管線走位有點問題。” 水電工老李舉著圖紙跑過來,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按設計圖走,得穿過承重墻,不太合規(guī)?!?/p>
沈硯接過圖紙,蹲在地上翻看。陽光落在他的側臉,把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長,白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腕骨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他手指點在圖紙的某一處:“從這里繞過去,走吊頂夾層,雖然費點材料,但安全?!?/p>
“行,我這就改。” 老李笑著點頭,剛要走,又回頭指了指不遠處,“沈總,那小畫家又來啦。”
沈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蘇野正蹲在材料堆旁,給幾個休息的工人畫漫畫像。他今天穿了件明黃色的連帽衫,像顆會移動的小太陽,手里的馬克筆在紙上飛快地游走,逗得工人們哈哈大笑。
“張師傅,您這絡腮胡得畫得再兇點!” 蘇野舉著畫紙,沖一個滿臉胡茬的工人喊,“不然鎮(zhèn)不住新來的小徒弟!”
“去你的,臭小子!” 張師傅笑著拍了他一下,眼里卻滿是寵溺,“把我畫年輕點,我家姑娘說我顯老。”
“沒問題!” 蘇野筆下的張師傅,胡茬變成了整齊的短須,眼角的皺紋被畫成了笑紋,旁邊還加了個比心的小姑娘,“這樣滿意不?”
“滿意!太滿意了!” 張師傅笑得合不攏嘴,從口袋里掏出個蘋果塞給他,“剛買的,甜著呢?!?/p>
蘇野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謝張師傅!” 他轉頭時正好對上沈硯的目光,眼睛一亮,舉著畫紙沖他晃了晃,“沈總,看我給張師傅畫的肖像!”
沈硯的目光在畫上停了半秒。線條依舊隨意,卻把張師傅憨厚的笑意抓得極準,連他說話時習慣性歪頭的動作都畫了出來。他沒說話,只是朝蘇野微微點了點頭,轉身繼續(xù)看圖紙。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待在工地的時間比誰都長,卻從沒留意過張師傅有個愛撒嬌的女兒,也不知道老李總在口袋里裝著潤喉糖,因為常年喊口號嗓子啞得厲害。而蘇野才來沒幾天,就把這些瑣碎的溫暖,全都畫進了畫里。
“沈總,車來了?!?助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硯抬頭,看見一輛黑色的賓利停在工地門口,車牌號是沈家的專屬號段。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沈嶼昨天說父親可能會來視察,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知道了。” 他把圖紙遞給老李,“按剛才說的改,我去去就回?!?/p>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沈嶼從車里下來。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風衣,手里把玩著串佛珠,身后跟著兩個穿西裝的隨行人員,與周圍灰撲撲的工地格格不入,像只誤入泥沼的孔雀。
“爸臨時有事,讓我過來看看?!?沈嶼的目光掃過工地,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嘖嘖,沈總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工地上還帶娛樂項目?”
他的視線落在蘇野身上,后者正蹲在地上,給一個年輕工人畫Q版頭像,黃色的連帽衫在灰撲撲的人群里格外扎眼。
沈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沒接話:“項目進展很順利,下月初就能完成主體結構?!?/p>
“順利?” 沈嶼冷笑一聲,邁步朝蘇野走去,高跟鞋踩在碎石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才’,能讓沈總把工地當成游樂場?!?/p>
蘇野正畫到興頭上,突然感覺一道冷颼颼的目光落在身上,抬頭就看見沈嶼站在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他手里的馬克筆頓了頓,下意識地把畫紙往身后藏了藏。
“你是誰?” 沈嶼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傲慢,目光掃過他沾著顏料的手指,“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是來畫畫的?!?蘇野站起身,手里還捏著馬克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不喜歡眼前這個人,尤其是他看沈硯時那種陰陽怪氣的眼神。
“畫畫?” 沈嶼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轉頭看向跟過來的沈硯,聲音陡然拔高,“沈硯,你這公司是游樂場嗎?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
“阿貓阿狗”四個字像塊石頭,狠狠砸在蘇野心上。他的臉瞬間漲紅了,剛要開口反駁,就聽見沈硯的聲音響了起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是蘇野,我們的合作方,負責項目的宣傳物料設計。”
沈硯走到蘇野身邊,不動聲色地往他身前站了半步,剛好擋住沈嶼投來的視線。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把白襯衫的布料曬得微微發(fā)亮,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蘇野愣了愣,抬頭看向沈硯的側臉。他的下頜線依舊緊繃,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可不知為什么,那挺直的背影,卻讓他剛才發(fā)緊的心臟,突然松了下來。
“合作方?” 沈嶼顯然不信,上下打量著蘇野,“沈總什么時候落魄到和這種……街頭藝人合作了?” 他故意把“街頭藝人”四個字咬得很重,像在羞辱。
周圍的工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偷偷往這邊看。張師傅攥緊了手里的扳手,老李也皺起了眉,顯然都聽不得這種話。
蘇野的臉更紅了,攥著馬克筆的手微微發(fā)抖。他知道自己沒什么名氣,接的都是些散活,可被人這么當眾羞辱,還是忍不住眼眶發(fā)燙。
就在這時,沈硯又開口了。
“蘇野的畫很受歡迎?!?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工人們都很喜歡他的作品,宣傳效果比預期的好?!?他頓了頓,側過頭看了蘇野一眼,目光里沒有了平時的冷硬,反倒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度,“而且,他的專業(yè)能力很強,上次幫我們解決了甲方的難題?!?/p>
蘇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沒想到沈硯會記得那么清楚,更沒想到他會在沈嶼面前,這樣維護自己。那些差點掉下來的眼淚,突然就憋了回去,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脹脹的。
沈嶼顯然也沒料到沈硯會為了一個陌生人頂撞自己,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沈硯,你為了這種人……”
“他不是‘這種人’?!?沈硯打斷他,語氣里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不悅,“他是我們公司的合作伙伴,和沈氏集團的任何一個合作方一樣,值得被尊重?!?/p>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顆釘子,穩(wěn)穩(wěn)地釘在地上。陽光透過他的發(fā)梢,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站在那里,不算高大,卻莫名讓人覺得很有力量。
周圍靜悄悄的,連電鉆聲都停了。工人們看著沈硯的背影,眼里多了些敬佩——他們早就聽說沈總是從大集團出來的,卻沒想到他會這樣護著一個“外人”。
沈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知道沈硯的脾氣,看著冷,實則倔得像頭驢,一旦認死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再糾纏下去,只會讓自己難堪。
“行,算我多管閑事。” 他冷笑一聲,轉身就走,“爸問起來,我會如實告訴他,沈總的公司‘人才濟濟’?!?/p>
賓利車揚塵而去,留下一地碎石子。
沈硯看著車影消失在街角,才緩緩轉過身。蘇野還愣在原地,手里捏著馬克筆,眼睛睜得圓圓的,像只受驚后又安心下來的小貓。
“沒事了?!?沈硯的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淡,只是耳根悄悄泛著紅——剛才話說出口時,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在沈家人面前,如此直白地維護一個“外人”。
“沈總……” 蘇野張了張嘴,喉嚨有點發(fā)緊,“謝謝你?!?/p>
“不用。” 沈硯移開視線,看向不遠處的隔墻,“我只是陳述事實?!?他頓了頓,補充道,“你的畫確實畫得不錯?!?/p>
這句別扭的夸獎,讓蘇野突然笑了起來。剛才的委屈和難堪,好像都被這一句話吹散了。他舉起手里的畫紙:“那我把剛才沒畫完的畫完?給你也畫一張?”
沈硯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不用。”
“畫一張嘛,” 蘇野湊近一步,笑得像只討食的小狗,“就當……謝謝你剛才幫我說話的謝禮。我給你畫個 superhero 版的,穿披風的那種!”
“……無聊?!?沈硯轉身往工地里走,腳步卻比平時慢了些。
蘇野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fā)現,這冰山好像沒那么冷了。至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悄悄為自己擋過一次風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畫紙,上面是剛才沒畫完的年輕工人。他笑了笑,在畫的角落加了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白襯衫的男人,雖然沒穿披風,卻像個真正的 superhero,站在那里,就能讓人覺得安心。
旁邊的張師傅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沈總這人,看著冷,心熱著呢?!?/p>
蘇野用力點頭,抬頭看向沈硯的方向。他正站在隔墻前,和老李說著什么,陽光落在他身上,把白襯衫染成了暖金色。
蘇野拿起馬克筆,在畫紙的背面,輕輕畫了顆小小的太陽。
他想,或許融化冰山的,不一定要用烈火,有時候,一點點陽光就夠了。
而他,愿意做那道追著冰山跑的陽光。
那天下午,沈硯在改圖紙時,總覺得心里有點不踏實。他時不時抬頭看向窗外,看見蘇野還在給工人畫畫,黃色的連帽衫在人群里晃來晃去,像顆停不下來的跳跳糖。
助理端來咖啡時,發(fā)現沈總的嘴角,好像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沈總,您今天好像心情不錯?” 助理試探著問。
沈硯筆鋒一頓,抬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點茫然:“有嗎?”
“有啊。” 助理笑著點頭,“剛才沈經理來搗亂,您都沒生氣?!?/p>
沈硯愣了愣,低頭看向圖紙。上面的管線走位圖改得很順暢,連他自己都覺得滿意。他想起剛才沈嶼難堪的臉色,想起蘇野那句帶著鼻音的“謝謝你”,突然覺得,或許偶爾和沈家人嗆幾句,也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讓他們知道,他沈硯的世界里,不止有圖紙和合同,還有他想護著的人。
窗外的陽光正好,蘇野的笑聲順著風飄進來,帶著點傻氣,卻格外清亮。沈硯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畫了個小小的太陽,藏在圖紙的角落里。
他想,今天的天氣,確實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