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清晨，沈硯被窗簾縫隙漏進來的天光喚醒時，窗外的天空正壓著厚重的灰云。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天氣預報，屏幕上跳出“暴雨橙色預警”的字樣，下面用加粗字體寫著：“今日午后至夜間，本市將出現(xiàn)短時強降雨，伴有雷電，請注意防范。”
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不知怎的，腦海里突然閃過蘇野那雙總是沾著顏料的帆布鞋。昨天下午他還看見蘇野蹲在工地門口畫速寫，帆布鞋的鞋邊磨得發(fā)白，鞋面上還沾著幾塊洗不掉的靛藍顏料——正是那天潑在他襯衫上的那種。
這種鞋，要是淋了雨，怕是要濕透透的。
沈硯皺了皺眉，把這莫名其妙的念頭甩開，起身洗漱。鏡子里的人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是昨晚改方案熬出來的痕跡。他對著鏡子扯了扯領帶，把襯衫領口系得嚴絲合縫，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不合時宜的思緒也一并束緊。
八點十五分，沈硯抵達工地。剛下車就看見蘇野背著畫筒站在門口，正踮著腳往里面望，明黃色的連帽衫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顯眼。聽見車聲，他立刻轉過頭，眼睛亮得像藏了兩顆星：“沈總，早！”
“早?！?沈硯點頭，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腳上——還是那雙帆布鞋，只是今天多了雙卡通圖案的雨鞋套，粉藍色的，上面印著只乘風破浪的小鴨子。
“看什么呢？” 蘇野注意到他的視線，得意地抬了抬腳，“怎么樣？我有先見之明吧？昨晚看了天氣預報，特意翻出來的?！?他彎腰拍了拍鞋套上的小鴨子，“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雨戰(zhàn)神器’?！?/p>
沈硯的目光在那只歪頭笑的小鴨子臉上停了半秒，移開視線：“進去吧，要下雨了?！?/p>
“哎！” 蘇野趕緊跟上，像只小尾巴似的綴在他身后，“沈總，你看我今天帶了什么？” 他從畫筒里抽出張畫，上面是只穿著西裝的卡通貓，正舉著把超大號雨傘，傘下躲著只縮成球的小太陽，“給你的，防雨符！”
畫得依舊隨意，卻透著股熱騰騰的心意。沈硯接過畫，指尖觸到畫紙邊緣的毛邊，是蘇野特意用手撕出來的，帶著點笨拙的溫柔。他沒說話，把畫折了兩折，塞進西裝內(nèi)袋——那里還躺著上次蘇野畫的“加班不禿頭”符，已經(jīng)被他壓在辦公桌的玻璃墊下了。
“沈總，你今天好像沒那么冷了。” 蘇野突然說，腳步輕快地跟在他身邊，“是不是我的畫起作用了？”
“沒有?！?沈硯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卻沒像往常那樣直接打斷他的話。
“肯定是?！?蘇野自顧自地說，“我外婆說，愛笑的人運氣不會太差，愛收我畫的人，肯定也會被好運砸中?！?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比如……今天不會被淋雨?！?/p>
沈硯的耳根悄悄泛起一點熱。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越來越難拒絕蘇野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就像難以拒絕他塞過來的橘子糖、畫著小貓的速寫，還有此刻口袋里那張溫熱的“防雨符”。
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地推進。沈硯在會議室開了三個小時的會，討論新辦公樓的軟裝方案，期間手機震了好幾次，都是蘇野發(fā)來的消息：
“沈總，外面開始掉雨點了！”
“我的小鴨子雨鞋套已經(jīng)待命！”
“剛才看見只流浪貓，在材料堆里躲雨，給它畫了張速寫[圖片]?！?/p>
沈硯看著那張畫里縮在紙箱里的小貓，爪子還抱著塊碎餅干，突然覺得這陰沉沉的天氣，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他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個簡單的“嗯”字，發(fā)送后又覺得太冷淡，想了想，又補了個句號。
午休時，雨果然下了起來。起初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臨時搭建的頂棚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沈硯坐在辦公桌前吃著食堂套餐，目光卻時不時飄向窗外——蘇野說要去隔壁咖啡館繼續(xù)畫墻繪，不知道有沒有被淋濕。
“沈總，蘇先生剛才來過，” 助理端著咖啡走進來，笑著說，“看您在忙，就把這個放下了?！?她把個油紙袋放在桌上，里面飄出股濃郁的香味。
是巷尾那家的紅糖饅頭，還帶著溫熱的觸感。沈硯捏著饅頭，指尖傳來松軟的質感，突然想起蘇野昨天說“外婆做的饅頭最養(yǎng)人”。他咬了一口，甜而不膩的紅糖味在舌尖化開，心里某個地方像被溫水泡過似的，軟得一塌糊涂。
下午三點，雨勢驟然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遠處的建筑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雨幕里，連輪廓都變得模糊。沈硯站在窗邊，看著工人們冒雨加固腳手架，眉頭越皺越緊。
手機突然亮了，是蘇野發(fā)來的消息：“沈總，雨太大了，我被困在咖啡館了[哭唧唧]?！?后面跟著個被雨水澆成落湯雞的小貓表情包。
沈硯的指尖在屏幕上懸了懸，回了句：“注意安全?！?/p>
發(fā)送成功后，他卻沒放下手機，目光盯著窗外的雨幕，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似的，有點不踏實。蘇野的雨鞋套看起來不太結實，咖啡館到工地門口那段路積水肯定很深，他那身明黃色的連帽衫，怕是早就濕透了。
“沈總，這是剛出來的驗收報告?！?設計師小周拿著文件走進來，看見他站在窗邊發(fā)呆，好奇地問，“在看雨嗎？”
“嗯?！?沈硯收回目光，接過報告，卻沒心思看，“隔壁咖啡館……有避雨的地方嗎？”
“應該有吧，” 小周撓撓頭，“不過蘇先生剛才好像說要回來拿畫具，不知道走了沒?！?/p>
沈硯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腳步快得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我出去一趟?！?/p>
跑到工地門口時，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耧L卷著雨絲斜斜地掃過來，打在臉上生疼。沈硯瞇著眼往咖啡館的方向看，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正抱著個大大的畫筒，在雨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
是蘇野。
他的明黃色連帽衫已經(jīng)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身形。粉藍色的雨鞋套不知什么時候破了個洞，一只腳的帆布鞋完全浸在水里，每跑一步都濺起老大的水花。懷里的畫筒被他死死抱在胸前，像是怕被雨水淋到。
“蘇野！” 沈硯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吞沒了大半。
蘇野似乎沒聽見，還在往前跑，突然腳下一滑，踉蹌著差點摔倒，懷里的畫筒掉在地上，滾出幾張畫紙，瞬間被雨水打濕。
“操！” 他低罵一聲，慌忙蹲下身去撿，手指剛碰到畫紙，就被濕透的紙張黏住，上面的色彩順著雨水暈開，變得模糊不清。
沈硯快步跑過去，脫下外套罩在他和畫筒上，擋住傾盆的雨水：“別撿了！”
蘇野抬頭，看見是他，愣住了。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打濕了長長的睫毛，眼睛卻亮得驚人：“沈總？你怎么來了？”
“上車。” 沈硯沒回答，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停車場走。蘇野的胳膊很細，隔著濕透的衣服，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燙得像在發(fā)燒。
“我的畫……” 蘇野還惦記著地上的畫紙。
“明天再撿?！?沈硯的語氣不容置疑，半拉半拽地把他塞進副駕駛座，然后繞到駕駛座，發(fā)動了汽車。
車廂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蘇野低著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衣服把座椅染濕了一片，臉頰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對不起啊沈總，把你車弄臟了。”
“沒事?！?沈硯從后座拿了條毛巾遞給他，“擦擦吧?！?/p>
“謝謝?！?蘇野接過毛巾，胡亂地擦了擦臉和頭發(fā)，露出的額頭還帶著點雨水的涼意。他偷偷看了沈硯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衫也濕透了，緊貼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輪廓，心里突然有點過意不去，“沈總，你也擦擦吧。”
沈硯搖頭，打開空調(diào)，調(diào)到暖風：“先暖暖?！?他看著蘇野凍得發(fā)顫的手指，突然想起后備箱里有件備用的沖鋒衣，是上次給蘇野蓋過的那件，“等下給你件衣服換。”
“不用不用！” 蘇野趕緊擺手，“我回家換就行，不麻煩沈總了?！?他低頭看著自己懷里的畫筒，小聲說，“剛才想把畫拿回來，怕被雨淋濕了……里面有張給你畫的‘雨中奮戰(zhàn)圖’，想給你個驚喜來著?！?/p>
沈硯的指尖在方向盤上頓了頓。他能想象出那幅畫的樣子——肯定畫著他在雨里指揮工人的場景，旁邊還會有只舉著雨傘的小貓。
“畫濕了可以重畫。” 他說，語氣比平時軟了些，“人別生病就行。”
蘇野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小鹿：“沈總，你這是……關心我嗎？”
沈硯的耳根有點發(fā)燙，移開視線看向窗外：“只是不想合作方生病影響進度?！?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沒說服力。
蘇野卻像是沒聽出他的口是心非，突然笑了起來，嘴角的梨渦陷得深深的：“不管怎么說，謝謝沈總！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這兩個字，從蘇野嘴里說出來，帶著點傻乎乎的真誠，卻比任何華麗的贊美都讓沈硯覺得舒服。他活了二十八年，聽慣了“沈總年輕有為”“沈二少前途無量”，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直白地說他“是個好人”。
原來被人當成“好人”的感覺，是這樣的。
車開到蘇野家樓下時，雨勢小了些。蘇野解開安全帶，抱著畫筒準備下車，又被沈硯叫住：“等等。”
他從后備箱拿了那件沖鋒衣，遞過去：“穿上，別感冒了?！?/p>
沖鋒衣上還帶著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是沈硯慣用的雪松味。蘇野接過衣服，指尖觸到溫熱的布料，心里突然涌上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謝謝沈總?！?他把沖鋒衣穿在身上，寬大的衣擺遮住了他的短褲，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我洗干凈了還你?！?/p>
“不用?！?沈硯搖頭，“送你了?！?/p>
蘇野愣住了，剛想說什么，就聽見沈硯又說：“明天別穿那雙帆布鞋了，換雙防水的?！?/p>
“哦……好。” 蘇野點點頭，推開車門下車，走到樓道口時又回過頭，沖沈硯揮了揮手，“沈總再見！路上小心！”
沈硯看著他跑進樓道的背影，沖鋒衣的帽子歪在一邊，露出的發(fā)梢還在滴水，像只落湯雞卻依舊歡騰的小狗。他發(fā)動汽車，后視鏡里那個小小的身影還站在門口，沖他的車揮手，直到車拐過街角看不見為止。
回到公司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夕陽從云層的縫隙里鉆出來，在濕漉漉的地面投下金色的光斑。沈硯走進辦公室，脫下濕透的襯衫，換上助理備用的T恤，目光落在桌角那盆多肉上——笑臉花盆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葉片上還掛著水珠，像在笑。
他拿起手機，點開和蘇野的聊天框，猶豫了幾秒，敲下一行字：“到家了嗎？”
沒過幾秒，蘇野就回了消息：“到啦！剛換好衣服，沈總的沖鋒衣好暖和！[星星眼] 對了沈總，我發(fā)現(xiàn)畫筒里的畫沒濕多少，明天給你看‘雨中奮戰(zhàn)圖’！”
沈硯看著那個星星眼的表情，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他回了個“好”，然后放下手機，重新看向電腦屏幕上的設計圖。
不知怎的，剛才還覺得枯燥的線條，此刻看起來好像也沒那么乏味了。
第二天早上，蘇野穿著那件雪松味的沖鋒衣出現(xiàn)在工地門口，手里舉著張畫，畫上面是沈硯撐著傘站在雨里的樣子，旁邊跟著只穿著粉藍色雨鞋套的小貓，正舉著塊紅糖饅頭遞給他。
“沈總！你看！” 蘇野笑得像個孩子，“沒騙你吧，畫沒濕！”
沈硯看著那張畫，又看了看蘇野凍得發(fā)紅卻依舊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覺得，被人這樣惦記著，好像也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那雙總是沾著顏料的帆布鞋，以后不會再被雨水淋透了。
而他這顆捂了二十八年的冰山，好像也在這場雨里，悄悄融化了一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