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十七分，沈硯的手機(jī)在寂靜的臥室里突然響起。
尖銳的鈴聲像把生銹的錐子，刺破了厚重的夜色。沈硯猛地睜開眼，胸腔里還殘留著夢中的窒息感——又是那個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夢，他站在沈家老宅的地下室里，四周是冰冷的水泥墻，父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冰錐一樣扎進(jìn)耳朵：“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有什么資格姓沈？”
他喘著氣坐起身，額頭上覆著層薄汗。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滲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床頭柜上的電子鐘閃著幽藍(lán)的光，將“01:17”這串?dāng)?shù)字映在他眼底。
手機(jī)還在固執(zhí)地響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皺緊了眉——蘇野。
這個時間點，他打電話做什么？
沈硯盯著屏幕看了三秒，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掛斷，這個時間的任何打擾都是對睡眠的褻瀆，而睡眠對他來說，是維持精準(zhǔn)運(yùn)轉(zhuǎn)的必要燃料。可不知怎的，昨晚蘇野淋成落湯雞的樣子突然鉆進(jìn)腦海，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讓他無法硬起心腸。
最終，他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比平時更低沉幾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一陣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被雨打濕的紙片在風(fēng)中發(fā)抖。
“沈硯……” 蘇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未褪盡的哭腔，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我做噩夢了……”
沈硯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蹙。他不太擅長應(yīng)對這種場面，尤其是在這樣的深夜，面對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他習(xí)慣了用數(shù)據(jù)和邏輯解決問題，而“噩夢”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超出了他的處理范疇。
“……然后呢？”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試圖用理性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慌亂。
“我不敢一個人待著……” 蘇野的聲音又低了些，像只受了傷的小獸在嗚咽，“房間里好黑，我總覺得……總覺得有水流過來……”
水流？
沈硯的指尖在被子上無意識地摩挲著。他想起蘇野之前畫過的雨中街景，畫里總少不了躲雨的貓和積滿水的路面，也想起那天暴雨里，蘇野說“夢到好多水，喘不上氣”時發(fā)顫的聲音。這個年輕人看似沒心沒肺，心里好像藏著片積雨云。
“開燈了嗎？” 他問。
“開了……所有燈都開了……” 蘇野的聲音頓了頓，“可還是怕……沈硯，我是不是很沒用？”
這句話像根細(xì)針，輕輕刺了沈硯一下。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被父親鎖在地下室罰站，也是這樣開著所有能找到的小燈，縮在角落發(fā)抖，卻不敢哭出聲——在沈家，“怕”是軟弱的代名詞，只會招來更嚴(yán)厲的斥責(zé)。
“不怕才不正常?！?沈硯的聲音放軟了些，“我小時候也怕黑?！?/p>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然后傳來蘇野帶著點驚訝的聲音：“真的？你也會怕黑？”
“嗯。” 沈硯應(yīng)了一聲，沒多說。那些被鎖在地下室的夜晚，那些抱著膝蓋數(shù)地磚的時刻，是他藏在“冰山”外殼下的秘密，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此刻對著蘇野的哭聲，卻鬼使神差地泄了點口風(fēng)。
“那……那你現(xiàn)在還怕嗎？” 蘇野的聲音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不了。” 沈硯說，“習(xí)慣了。” 習(xí)慣了獨自面對深夜的恐懼，習(xí)慣了把所有情緒都鎖進(jìn)保險柜。
又是一陣沉默。沈硯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細(xì)微呼吸聲，還有隱約的空調(diào)運(yùn)行聲。他看著窗外的月亮，突然覺得這寂靜沒那么難熬了，至少，聽筒里還有個鮮活的存在，證明他不是獨自漂浮在夜色里。
“沈硯……” 蘇野突然又開口，聲音小得像耳語，“你……能不能……”
他沒說下去，但沈硯大概猜到了他想說什么。這個時間，一個人在害怕的時候，能向另一個人要求什么呢？無非是想聽到點聲音，想確認(rèn)自己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你在哪？” 沈硯問，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問明天的天氣。
蘇野報了個地址，離沈硯住的小區(qū)不算太遠(yuǎn)，是個老舊的居民樓。
“等著?！?沈硯丟下兩個字，掛斷了電話。
他起身換衣服時，動作比平時快了半拍。套上深色外套，抓起車鑰匙，甚至還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拿了包未拆封的餅干——是上次蘇野送的那種，烤糊了邊角，卻帶著股笨拙的甜香。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拿這個，或許只是覺得，面對一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人，手里握著點吃的，能讓人安心些。
凌晨的街道空曠得像幅素描。沈硯的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柏油路上，路燈在車窗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打開收音機(jī)，調(diào)到一個播放輕音樂的頻道，舒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沖淡了車廂里的寂靜。
他想起蘇野剛才的哭聲，那么清晰，那么直白，沒有絲毫掩飾。這和他自己截然相反——他的恐懼總是藏在深夜的冷汗里，藏在緊咬的牙關(guān)里，藏在永遠(yuǎn)波瀾不驚的表情里。
或許，會哭出來的人，反而更勇敢些。
車停在蘇野說的居民樓下時，整棟樓只有一戶亮著燈，在漆黑的樓體上像顆孤獨的星。沈硯按了門鈴，對講機(jī)里傳來蘇野帶著回音的聲音：“沈硯？”
“是我?！?/p>
“我給你開門?！?/p>
樓道里的聲控?zé)綦S著腳步聲亮起，暖黃色的光把樓梯照得有些斑駁。沈硯走到三樓，看見蘇野正站在門口等他，穿著件印著小熊圖案的灰色睡衣，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紅紅的，像只剛被雨水淋過的兔子。
“進(jìn)來吧。” 蘇野側(cè)身讓他進(jìn)門，聲音還有點發(fā)緊。
屋里果然開著所有的燈，客廳的吊燈、壁燈，甚至連廚房的小夜燈都亮著，把不大的空間照得如同白晝?？諝饫飶浡某茸游?，是蘇野常用的那款香薰，平時聞著很清爽，此刻卻因為燈光的刺眼，顯得有些局促。
“隨便坐?！?蘇野指了指沙發(fā)，自己卻沒坐，抱著胳膊站在原地，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地板。
沈硯在沙發(fā)上坐下，目光掃過客廳。裝修很簡單，墻上卻貼滿了畫，有街景，有貓咪，還有幾張看起來像是隨手畫的速寫，畫的是同一個人——皺著眉看圖紙的，低頭喝咖啡的，站在工地里指揮工人的……都是他自己。
他的視線在那些畫上停了停，又移開，落在蘇野身上：“還怕嗎？”
蘇野搖搖頭，又點點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有點……一閉上眼就覺得腳下有水，冷得很?！?/p>
沈硯想起自己夢里的地下室，水泥地面總是潮乎乎的，冬天的時候像冰窖。他站起身，走到廚房門口：“有水嗎？”
“啊？有……” 蘇野跟過來，看著他從櫥柜里拿出個玻璃杯，接了杯溫水，“你要喝水？”
沈硯把水杯遞給他：“喝點溫水，會好點?！?/p>
蘇野接過水杯，指尖觸到溫?zé)岬谋?，心里突然涌上股暖流。他小口小口地喝著水，看著沈硯站在廚房門口，白襯衫的領(lǐng)口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突然覺得那些關(guān)于水的噩夢，好像真的沒那么可怕了。
“對不起啊沈硯，” 他放下水杯，低著頭說，“這么晚了還打擾你，你明天還要上班……”
“沒關(guān)系?！?沈硯打斷他，走到客廳的單人沙發(fā)坐下，“我正好也醒了?！?他沒說自己是被噩夢驚醒的，有些脆弱，還是適合獨自消化。
蘇野也在沙發(fā)上坐下，兩人之間隔著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客廳里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駛過的聲音。這種沉默不同于平時在工地的安靜，帶著點微妙的松弛，像被溫水泡過的海綿。
“你……經(jīng)常做噩夢嗎？” 蘇野突然問，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沈硯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嘲l(fā)的邊角，那是緊張時的小動作?！芭紶枴！?他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反問，“你呢？”
蘇野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了垮：“嗯……從小就做。”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五歲的時候，跟爸媽出車禍，掉進(jìn)河里了……”
沈硯的呼吸頓了頓。他從沒想過，這個總是笑嘻嘻的年輕人，背后藏著這樣的過去。那些畫里的雨，那些關(guān)于水的恐懼，突然都有了源頭。
“我是唯一活下來的?！?蘇野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有時候會忘了具體的細(xì)節(jié)，但總夢到好多水，冷得刺骨，怎么也抓不住東西……”
他抬起頭，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像蒙著層水汽：“是不是很嚇人？”
沈硯搖搖頭。他想起自己被鎖在地下室的夜晚，想起父親那句“你有什么資格姓沈”，突然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痛苦，或許并不相通，卻能在某個瞬間，找到相似的褶皺。
“不嚇人?！?他說，“我小時候被鎖在地下室，也總夢到黑?！?/p>
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說起自己的過去。說出口的那一刻，并沒有想象中的難堪，反而像卸下了點什么，胸口輕松了些。
蘇野驚訝地看著他，眼睛瞪得圓圓的：“沈宏業(yè)……他經(jīng)常罰你嗎？” 他在網(wǎng)上查到過沈硯的家庭，知道沈宏業(yè)是出了名的嚴(yán)苛。
沈硯沒直接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調(diào)到一個播放紀(jì)錄片的頻道，畫面上是遼闊的草原，有羊群在慢悠悠地吃草?！翱磿哼@個?！?他說，“轉(zhuǎn)移下注意力。”
蘇野沒再追問，安靜地看著電視。紀(jì)錄片的旁白聲很平緩，像催眠曲似的。沈硯靠在沙發(fā)上，目光落在屏幕上，心思卻有點飄忽。他想起蘇野畫里的那只躲雨的貓，想起他送的烤糊的餅干，想起他雨鞋套上那只乘風(fēng)破浪的小鴨子——這個被噩夢糾纏的年輕人，卻總在給別人傳遞溫暖，像盞被雨淋濕卻依舊亮著的燈。
不知過了多久，蘇野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沈硯轉(zhuǎn)頭看去，發(fā)現(xiàn)他歪著頭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眉頭卻還微微皺著，像是還在夢里掙扎。
沈硯起身，從臥室里拿了條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動作很輕，生怕驚醒了他。他看著蘇野熟睡的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片淺淺的陰影，嘴角還帶著點未干的淚痕，突然覺得這張總是掛著笑容的臉，此刻卸下防備后，竟有些讓人心疼。
他沒再看電視，就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夜色一點點褪去。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蘇野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沈硯時愣了愣，像是忘了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醒了？” 沈硯的聲音帶著點晨起的沙啞。
“沈硯……你沒走？” 蘇野揉了揉眼睛，看到身上的毯子，臉頰突然紅了，“對不起啊，我睡著了……”
“沒事?！?沈硯看了眼時間，“該上班了，我送你去工地？”
“啊？不用不用！” 蘇野趕緊站起來，毯子滑落在地上，“我自己騎車去就行，不麻煩你了。” 他撓了撓頭，“昨晚……真的謝謝你?！?/p>
“舉手之勞?！?沈硯彎腰撿起毯子，疊好放在沙發(fā)上，“我先走了?！?/p>
“我送你！” 蘇野跟著他走到門口，看著他換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沈硯，這個給你。” 他跑進(jìn)臥室，拿了個小小的平安符出來，上面繡著只歪歪扭扭的貓，“我外婆求的，說能安神，你……你做噩夢的時候可以帶著。”
沈硯看著那個平安符，針腳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笨拙的心意。他接過來，塞進(jìn)外套口袋：“謝謝。”
“不客氣！” 蘇野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那晚上見？”
“晚上見?！?/p>
沈硯走出居民樓時，晨光正好越過樓頂?shù)倪吘?，在地面投下金色的光?？諝饫飵е宄刻赜械臎鲆猓钗豢?，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他走到車邊，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觸感軟軟的，像團(tuán)小小的棉花。
開車回公司的路上，他打開收音機(jī)，里面正播放著早間新聞。沈硯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突然覺得，這個被打擾的深夜，好像也沒那么糟糕。
至少，他知道了蘇野的秘密，也泄露了自己的一點。
而那只繡著歪扭小貓的平安符，被他放進(jìn)了辦公桌的抽屜里，和蘇野畫的那些速寫放在一起。
那天下午，蘇野在工地畫速寫時，突然發(fā)現(xiàn)沈硯的辦公桌一角，多了個小小的香薰機(jī)，里面散發(fā)著淡淡的橙子味——和他家里的那款一模一樣。
他抬頭看向沈硯，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看他，眼神在空氣里撞了一下，又都迅速移開。
蘇野的臉頰有點發(fā)燙，低頭在畫紙上畫了只舉著平安符的小貓，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
或許，深夜的恐懼并不可怕，只要知道，有個人愿意在你害怕的時候，穿過整個城市來陪你坐著，就夠了。
而沈硯看著窗外，手里轉(zhuǎn)著那支蘇野送的橘子味鋼筆，第一次覺得，那些獨自熬過的深夜，好像也不是那么孤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