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野提出要請吃飯時,沈硯正在核對最后一批建材的質檢報告。
“沈總,賞個臉唄?” 年輕人把腦袋探進辦公室,手里還捏著支馬克筆,鼻尖沾了點未干的鵝黃色顏料,像只偷蹭了油畫的小貓,“就當……慶祝我們合作順利?”
沈硯的筆尖在報告上頓了頓。所謂的“合作”,不過是蘇野順手畫了幾張宣傳畫,連正式合同都沒有。但他看著蘇野亮晶晶的眼睛,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地址?!?/p>
“就巷尾那家小館子!” 蘇野眼睛一亮,像被點燃的小煙花,“他們家的糖醋小排絕了,我跟老板預定了靠窗的位置!”
沈硯“嗯”了一聲,低頭繼續(xù)看報告,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悄悄向上彎了半分。
傍晚六點,夕陽把工地的腳手架染成了暖金色。沈硯脫下沾著粉塵的白襯衫,換上件干凈的淺灰色T恤,走出辦公樓時,蘇野已經騎著共享單車等在門口了。他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連帽衫,牛仔褲洗得發(fā)白,腳上是雙嶄新的運動鞋——看來是聽進去了他的話,換了雙防水的。
“沈總,這邊!” 蘇野朝他揮揮手,單車筐里放著個畫筒,里面大概裝著他今天的成果。
沈硯走過去,看著那輛半舊的共享單車:“車怎么辦?”
“老板說幫我看著!” 蘇野拍了拍車座,拉著他往巷尾走,“不遠,走路五分鐘就到?!?/p>
晚高峰的巷子格外熱鬧。賣烤紅薯的小販推著車走過,糖炒栗子的香味混著油煙氣飄過來,幾個放學的孩子追著跑過,笑聲像撒了把糖豆。沈硯走在蘇野身邊,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與周圍的煙火氣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沒有被排斥。
“沈總,你看那個!” 蘇野突然停下腳步,指著路邊的糖畫攤,“小時候我外婆總帶我來,每次都要個孫悟空!” 他轉頭看沈硯,眼睛亮晶晶的,“你小時候喜歡什么?”
沈硯的腳步頓了頓。小時候的記憶大多和圖紙、訓斥、冰冷的老宅有關,唯一的亮色是母親偷偷塞給他的糖,但那糖總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扔進垃圾桶。他想了想,說:“沒什么喜歡的?!?/p>
蘇野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很快又揚起嘴角:“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總有喜歡的吧?比如……紅燒肉?” 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我看你上次吃麻辣燙,夾了三塊排骨。”
沈硯的耳根有點發(fā)燙。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細節(jié),卻被蘇野記在了心里。他移開視線,看向不遠處的館子:“快到了?!?/p>
小館子果然很小,只有五六張桌子,卻收拾得干干凈凈??看暗奈恢媚芸吹较锟诘睦匣睒洌~子在晚風中沙沙作響。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看見蘇野就笑著打招呼:“小野,今天帶朋友來啦?”
“是我老板!” 蘇野拉著沈硯坐下,熟稔地報菜名,“來一份糖醋小排,一份清蒸鱸魚,再來個時蔬和番茄蛋湯……沈總,你要不要加點什么?”
“不用,夠了?!?沈硯看著他熟練的樣子,突然覺得,蘇野大概經常來這里。
菜很快上齊了。糖醋小排裹著濃稠的醬汁,油光锃亮;清蒸鱸魚臥在蔥絲姜絲里,透著新鮮的白;番茄蛋湯冒著熱氣,蛋花打得勻勻的。蘇野拿起筷子,夾了塊最大的排骨放進沈硯碗里:“嘗嘗,他們家的招牌!”
沈硯看著碗里的排骨,猶豫了一下,還是夾起來咬了一口。酸甜的醬汁在舌尖化開,肉質燉得軟爛,帶著股家常菜的溫暖。他想起沈家老宅的餐桌,永遠是精致的擺盤,寡淡的味道,卻從未有過這樣熱乎的香氣。
“怎么樣?” 蘇野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像在等待打分的學生。
“還好?!?沈硯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又夾了一塊排骨。
蘇野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低頭扒拉著米飯,嘴里還不停念叨著:“我第一次來這兒,還是跟我姑姑來的。那時候剛從外婆家搬來,天天哭著要找外婆,姑姑就帶我來吃糖醋小排,說‘吃點甜的,就不想哭了’……”
他說得很隨意,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可沈硯卻注意到,他夾菜的手頓了頓,筷子在番茄蛋湯里攪了攪,才又抬起頭,笑得沒心沒肺,“后來我就總來,老板都認識我了?!?/p>
沈硯沒說話,只是把清蒸鱸魚肚子上最嫩的那塊夾給了他。那里沒什么刺,是他小時候母親總給他夾的部位。
蘇野愣了愣,低頭看著碗里的魚肉,突然笑了:“謝謝沈總。”
“不客氣?!?/p>
兩人安靜地吃了會兒飯,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亮了,在桌面上投下暖黃的光。蘇野突然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果汁杯,杯壁上還掛著水珠。
“沈硯,”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正經,眼神里沒有了平時的嬉皮笑臉,“我知道我以前挺煩人的,天天往工地跑,給你添麻煩……”
沈硯抬眼看他,剛想開口說“沒有”,就被他打斷了。
“你別否認,” 蘇野笑了笑,嘴角的梨渦陷得深深的,“我自己知道。但我就是……想跟你多說說話?!?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從小就沒什么朋友,姑姑總說我太跳脫,沒人愿意跟我玩……”
沈硯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看著眼前這個總是笑嘻嘻的年輕人,突然意識到,那些看似沒心沒肺的闖勁背后,或許藏著點笨拙的渴望——渴望被接納,渴望有個人能看穿他的熱鬧,看到他眼底的孤單。
“你沒那么煩。” 沈硯說,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卻很清晰,“至少……比我那些客戶好多了?!?/p>
蘇野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星:“真的?”
“真的?!?沈硯點頭,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兩人的杯子里都添了點茶水,“而且,你幫了我不少忙?!?無論是那次緊急的插畫,還是沈嶼刁難時的維護,他都記在心里。
蘇野的臉頰突然有點紅,他端起果汁杯,輕輕碰了碰沈硯的茶杯,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沈硯,我們算朋友嗎?”
這個問題像顆小石子,投進沈硯平靜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
他活了二十八年,身邊從不缺圍著他轉的人,有想從他這里拿到項目的,有畏懼沈家權勢的,有嫉妒他的,卻從未有過一個人,這樣直白地問他“我們算朋友嗎”。
朋友是什么?是可以一起吃飯,一起聊天,是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你害怕的時候陪伴?是像蘇野這樣,會記得你不吃辣,會在你被刁難時站出來,會在深夜打電話說“我做噩夢了”?
沈硯看著蘇野期待的眼神,那雙淺棕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像浸著水的玻璃珠,干凈得讓他不忍心移開視線。他沉默了幾秒,指尖在溫熱的茶杯上頓了頓,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很輕,卻足夠清晰。
蘇野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有星星落了進去,他猛地站起來,差點碰倒身后的椅子,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真的?!我們算朋友了?!”
“坐下,” 沈硯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別吵到別人?!?/p>
“哦哦!” 蘇野趕緊坐下,卻還是忍不住笑,嘴角的梨渦像盛了蜜,“太好了!我終于有朋友了!還是個這么厲害的朋友!”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糖醋小排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以后我天天給你畫速寫,畫滿一本!”
沈硯看著他興奮的樣子,突然覺得,“朋友”這兩個字,好像也沒那么難接受。
結賬的時候,沈硯搶先付了錢。蘇野瞪著他:“說好我請的!”
“下次你請?!?沈硯把找零塞進錢包,語氣不容置疑,“作為朋友,總得有來有往。”
“……好吧。” 蘇野只好點頭,心里卻甜滋滋的。他第一次聽到沈硯說“作為朋友”,像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認證。
走出館子時,晚風帶著涼意吹過來,蘇野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沈硯脫下自己的薄外套,遞給他:“穿上。”
“不用不用,我不冷!” 蘇野趕緊擺手。
“穿上?!?沈硯的語氣帶著點不容拒絕的堅持,把外套披在了他肩上,“別感冒了,耽誤畫畫?!?/p>
外套上還帶著沈硯的體溫,淡淡的雪松味混著點洗衣液的清香,像個溫暖的擁抱。蘇野的臉頰有點發(fā)燙,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新運動鞋,突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沒那么冷了。
兩人慢慢往工地的方向走,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會在地面上重疊在一起。蘇野哼著不成調的歌,腳步輕快得像在跳格子,沈硯跟在他身邊,腳步比平時慢了些,嘴角始終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沈硯,” 蘇野突然停下腳步,從畫筒里抽出一張畫,遞給他,“給你的。”
畫紙上是今天的小館子,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人,一個低頭吃飯,一個張著嘴笑,桌上的糖醋小排冒著熱氣,窗外的老槐樹下,蹲著只懶洋洋的貓。畫的右下角,用很小的字寫著:“我的朋友,沈硯。”
沈硯捏著畫紙,指尖傳來畫紙的溫熱。他看著畫里那個被畫得有點呆的自己,突然覺得,有個這樣的朋友,好像也不錯。
“謝謝。” 他把畫折好,放進外套口袋,和那張“防雨符”放在一起。
“不客氣!” 蘇野笑得像個孩子,“以后我天天給你畫!”
回到工地時,老板果然幫蘇野看著單車。蘇野推著車,站在路燈下,沖沈硯揮了揮手:“沈硯,明天見!”
“明天見。” 沈硯點頭,看著他騎上單車,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連背影都帶著蹦蹦跳跳的快樂。
他轉身走向停車場,摸了摸口袋里的畫紙,指尖觸到那行“我的朋友,沈硯”,心里像被溫水泡過似的,軟得一塌糊涂。
車里的收音機還在播放著晚間新聞,沈硯卻沒心思聽。他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突然覺得,這個城市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以前是冰冷的鋼筋水泥,現(xiàn)在卻多了些熱乎的香氣,比如糖醋小排的甜,比如朋友的笑。
第二天早上,沈硯走進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桌角多了個小小的相框,里面放著蘇野昨晚畫的那張畫。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畫紙上投下暖黃的光斑,畫里的貓好像也在笑。
助理端著咖啡走進來,驚訝地說:“沈總,這畫……”
“朋友送的?!?沈硯的語氣很平淡,卻伸手輕輕拂去了相框上的一點灰塵。
助理愣了愣,看著沈總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突然覺得,自家老板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而此刻的蘇野,正蹲在工地門口,給張師傅畫新的速寫,畫里的張師傅旁邊,多了個穿著淺灰色T恤的男人,正低頭看著圖紙,嘴角卻帶著點淺淺的笑。
蘇野抬起頭,看向沈硯辦公室的方向,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暖融融的。他拿起馬克筆,在畫的角落畫了顆小小的太陽,心里甜甜的。
原來,朋友的邊界,不是冷冰冰的距離,而是愿意為對方多走一步的溫暖。
就像沈硯愿意穿上不喜歡的便裝,走進煙火氣的小館子;就像蘇野愿意收起跳脫的性子,認真地問一句“我們算朋友嗎”。
而那道曾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無形屏障,在“朋友”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悄然融化了,像春天的雪,溫柔得不留痕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