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第一場雨下得纏綿,禮部尚書府的青石板路洇出深褐的水痕,像極了未干的血跡。謝綰站在回廊下看著新抽芽的綠萼梅,指尖捻著片半枯的梅瓣,這是昨夜從周氏窗臺上撿的,花瓣邊緣沾著點銀粉,與太醫(yī)院特制的安神香里的成分一般無二。 "姑娘,戌時到了。"青禾捧著件月白夾襖過來,袖口繡著細巧的蘭草,"新來的丫鬟晚晴又在院門口等著了。"她的聲音壓得低,眼角往月亮門瞥了眼,那里立著個穿青布裙的丫鬟,手里提著食盒,站姿有些拘謹(jǐn)。 這晚晴是正月里才進的院子,生得眉眼溫順,卻總在遞點心時指尖發(fā)顫。謝綰接過夾襖穿上,領(lǐng)口的銀扣蹭著下頜,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那支藏毒的翡翠簪。自臘月梅林對峙后,周氏倒收斂了些,可這開春送點心的規(guī)矩,偏生選在戌時三刻,正是府里換班的空檔,顯見得沒安好心。
"讓她進來吧。"謝綰轉(zhuǎn)身回屋,案上攤著本《千金方》,夾頁里壓著張描金箋,上面是青禾托人抄來的江南鹽商名錄,其中"周"姓赫然在列,旁邊注著"專營官鹽私售,慣用糕點模子為記"。 晚晴提著食盒進來時,檐角的雨珠正巧滴在食盒蓋的銅環(huán)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她將食盒放在案上,屈膝行禮時鬢邊的銀簪滑了半寸,謝綰瞥見簪頭刻著個極小的符號,她曾在太醫(yī)來府里看診時,在太醫(yī)的醫(yī)箱角落里見過這種標(biāo)記。 "夫人說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寒,特意讓小廚房做了杏仁酪。"晚晴的聲音帶著怯意,抬眼時飛快地掃過案上的《千金方》,"用的是新收的南杏仁,說是能潤肺。" 謝綰掀開食盒,白玉碗里的杏仁酪泛著乳白,表面撒著層碎胡桃,香氣里卻摻著絲極淡的苦杏仁味。她拿起銀匙舀了半勺,匙底立刻蒙上層灰黑與毒死金絲雀的蜜毒反應(yīng)不同,這是另一種毒,《千金方》里記載的"牽機引",慢性毒,服多了會四肢抽搐如牽機。
"多謝母親費心。"謝綰將銀匙放回碗里,匙底的灰黑在酪里暈開,"只是我這幾日在喝藥,怕是沖撞了。"她指了指案邊的藥碗,碗底沉著些甘草渣,這是她故意留下的,甘草能解百毒,正好試探晚晴的反應(yīng)。
晚晴的臉色果然白了白,指尖絞著帕子:"那......那小的先收著?" "不必了。"謝綰端起碗,往窗外的石榴樹底下倒去,"這杏仁酪看著精致,賞給底下人吧。"她注意到晚晴的目光跟著碗底的殘液移動,直到看見汁液滲進土里,才悄悄松了口氣。
待晚晴走后,青禾立刻用銀簪挑起地上的殘漬,簪頭瞬間黑如墨:"這毒婦是急著動手了!牽機引發(fā)作時痛苦萬分,她是想讓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謝綰卻盯著食盒里的糕點模子,方才晚晴收拾時沒蓋緊,露出半只鴛鴦模子,鴛鴦的眼睛里刻著個"鹽"字,與在廚房見到的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母親陪嫁清單里記著的"江南巧匠制糕點模十套",賬上標(biāo)注"永寧二十五年遺失",如今看來,怕是早被周氏拿去給鹽商做標(biāo)記了。
"去查晚晴的來歷。"謝綰用錦帕擦著指尖,"她袖口的針腳是蘇繡的手法,卻故意繡得粗劣,定是假扮的。" 三日后,青禾帶回消息:晚晴原是太醫(yī)院院判遠房侄女,去年剛死了丈夫,被周氏接進府里。"老藥婆說,這姑娘的丈夫原是江南鹽商的賬房,上個月剛在牢里病死了。"青禾遞過張紙條,上面是晚晴丈夫的生辰八字,"巧的是,與姑娘那支翡翠簪上的年份對得上。" 謝綰心頭一震在庫房發(fā)現(xiàn)的陪嫁清單里,"鳳銜珠翡翠簪"旁注著"簪內(nèi)藏生辰八字",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是周氏的,如今看來,竟是她私生子的?她取出那支從金絲雀喉嚨里找到的翡翠簪,簪頭鳳凰眼珠的蜜毒早已凝固,泛著暗綠的光。
"備些紙錢,明日去祠堂給母親上香。"謝綰將簪子裹進錦帕,"順便請母親'看看',她的陪嫁怎么跑到旁人手里了。" 次日辰時,祠堂的檀香混著潮濕的霉味漫在空氣里。
謝綰跪在蒲團上,看著供桌上母親的牌位,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周氏竟也來了,穿著件石青素面褂子,手里捏著串檀木佛珠。 "綰兒倒是有心。"周氏在她身邊跪下,佛珠轉(zhuǎn)動的聲音格外刺耳,"只是這幾日府里不太平,聽說庫房丟了些東西?" 謝綰叩首的動作一頓,指甲掐進掌心:"母親說笑了,庫房有父親的府衛(wèi)看守,誰敢動?"她抬起頭,恰好看見周氏鬢邊的翡翠簪正是那支"鳳銜珠",想來是昨夜從庫房取的,"倒是母親這支簪子,看著眼熟得很。" 周氏下意識摸了摸簪子,笑道:"不過是支舊物,綰兒喜歡便送你......" "不敢。"謝綰從袖中取出陪嫁清單,攤在供桌上,"這是母親的陪嫁單子,上面明明白白寫著'鳳銜珠翡翠簪一支',怎么倒成了母親的舊物?"她用指尖點著"蘇氏陪嫁"四個字,墨跡因年深日久而發(fā)褐,卻字字清晰。
周氏的臉色瞬間漲紅,抓起清單就要撕,卻被謝綰按住手腕。謝綰的指尖冰涼,正按在她腕間的脈門那里藏著顆麝香丸,是在佛珠里發(fā)現(xiàn)的,此刻被體溫焐得滲出紅褐汁液,染了點在清單上。 "母親慌什么?"謝綰抽出火折子,火苗在陰濕的祠堂里抖了抖,"不如讓女兒看看,這簪子到底是誰的。"她將火折子湊近簪身,火光下,內(nèi)壁果然顯出行極小的字:"永德十年三月初七"正是周氏生下兒子謝明軒的日子,可那孩子明明三歲就夭折了。 周氏猛地抽回手,佛珠線應(yīng)聲而斷,檀木珠滾得滿地都是。其中一顆撞在供桌腿上裂了縫,露出里面的中空正是提到的麝香丸,紅褐汁液順著裂縫淌出來,在青磚上洇出朵丑陋的花。 "這是什么?"謝綰撿起裂珠,湊到鼻尖聞了聞,"麝香?母親常年佩戴這東西,就不怕傷了身子?"她故意提高聲音,"還是說,母親早就習(xí)慣用這東西害人了" 周氏的嘴唇哆嗦著,突然抓起供桌上的燭臺就往謝綰砸去:"你個小賤人!跟你娘一樣下賤!"燭臺擦著謝綰的耳邊飛過,砸在牌位上,濺起的火星燒著了供桌前的黃紙。 謝綰卻笑了,從袖中抖出半塊玉佩這是在水榭找到的,玉質(zhì)與周氏的羊脂玉鐲同源,內(nèi)側(cè)刻著"永德八年制"。"母親認(rèn)得這個嗎?"她將玉佩往周氏面前晃了晃,"永德八年,我那未出世的弟弟,就是被摻了紅花的安胎藥害的胎死腹中?" 周氏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坐在蒲團上,眼神渙散地盯著供桌下的暗格那里藏著她當(dāng)年給蘇氏灌藥的藥碗。
謝綰看在眼里,突然想起青禾說的,去年翻修祠堂時,工匠在供桌下發(fā)現(xiàn)過暗格,當(dāng)時周氏賞了工匠五十兩銀子封口。 "來人啊!"謝綰揚聲喊道,守在祠堂外的家丁應(yīng)聲而入,"母親不慎打翻燭臺,快些收拾干凈,別污了祖母的牌位。"她轉(zhuǎn)頭看向周氏,聲音冷得像冰,"至于這簪子和玉佩,就請父親來斷斷,到底是誰的東西。" 午時,謝崇山坐在花廳主位上,手里捏著那支翡翠簪,指腹反復(fù)摩挲著內(nèi)壁的生辰八字。謝綰站在一旁,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fā)庫房里的脈案曾提到,父親當(dāng)年也參與了謀害,可此刻他臉上的震驚不像作假。 "這......這是真的?"謝崇山的聲音發(fā)顫,"明軒不是早就夭折了嗎?" 周氏跪在地上,頭發(fā)散亂,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體面:"老爺,是她陷害我!這簪子是她偽造的!"她突然指向謝綰,"她就是想吞了表姐的嫁妝!" "嫁妝?"謝綰冷笑一聲,將陪嫁清單鋪在桌上,"母親不妨說說,清單上的十二套頭面,為何有七套在您的庫房里?還有那批江南運來的云錦,賬上記著'賞給周氏',可母親的陪嫁里根本沒有云錦,那是外祖父給母親做嫁衣用的!" 謝崇山的目光落在清單末尾的朱砂印上那是蘇氏的私印,絕不會假。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周氏剛進府時,總說蘇氏的陪嫁"太張揚",勸他鎖進庫房保管,如今想來,竟是早有預(yù)謀。 "還有這個。"謝綰將裂珠里的麝香丸放在桌上,"父親可認(rèn)得?母親,不對,姨母就是用這東西讓我母親小產(chǎn)。"她的聲音哽咽,卻死死盯著謝崇山,"父親當(dāng)年就沒察覺嗎?母親小產(chǎn)是在喝了姨母送來的參湯之后。" 謝崇山的臉色瞬間慘白,手里的翡翠簪"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想起永德八年那個雪夜,蘇氏小產(chǎn)了,他確實在周氏送來的參湯里,看見過未化完的粉末,可當(dāng)時周氏說"是補氣血的",他竟信了。 "不......不是我......"謝崇山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太師椅,"我不知情......" "不知情?"謝綰步步緊逼,"那父親書房里的松煙香呢?去年我在庫房找到的賬冊上記著,永德八年您買過十斤松煙香,可那香里摻了硫磺,長期聞會讓人不孕母親就是從那年起,后來我母親不知道吃了多少藥受了多少苦,才又在六年之后懷上了弟弟,只可惜!"
周氏突然尖叫起來:"是他!都是他的主意!"她指著謝崇山,眼神瘋狂,"他說表姐擋了他的路,說只要表姐死了,就扶正我讓我做正室夫人!那松煙香是他親手點的!" 謝崇山渾身發(fā)抖,看著地上的翡翠簪,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簪頭鳳凰的眼珠,用蜜毒凝成,而蜜毒的制法,是太醫(yī)院院判的獨門絕技當(dāng)年周氏能進謝府,正是院判牽的線。
"來人。"謝崇山的聲音嘶啞,"把周氏關(guān)進柴房,沒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任何人見她。"他看向謝綰,眼神復(fù)雜,"綰綰,這件事......先別聲張。" 謝綰沒有說話,只是撿起地上的翡翠簪。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簪頭,蜜毒凝成的眼珠折射出詭異的光,像極了周氏此刻怨毒的眼神。她知道,這還沒完,太醫(yī)院院判還沒露面,那個藏在暗處的私生子,也遲早會浮出水面。
入夜后,青禾端來碗蓮子羹:"姑娘,老藥婆說這幾日府里風(fēng)聲緊,讓您萬事小心。"她壓低聲音,"她還說,太醫(yī)院院判昨日悄悄去了柴房,給周氏送了些藥。" 謝綰舀了勺蓮子羹,蓮子心苦得發(fā)澀:"我知道。"她看向窗外,月色被烏云遮著,"他們越是急,越說明我們摸到了要害。"她將翡翠簪放進妝匣,與那半塊玉佩放在一起,"明日去查查永德十年三月初七,京城里哪家生了男孩。"
青禾應(yīng)著,突然指著窗外:"姑娘你看!" 只見柴房方向燃起團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謝綰抓起披風(fēng)就往外跑,趕到時柴房已燒成了火海,家丁們舉著水桶亂潑,卻怎么也澆不滅那詭異的火焰那火是綠色的,像極了翡翠簪上的蜜毒遇火時的顏色。 "里面的人呢?"謝綰抓住個家丁問。 家丁哭喪著臉:"夫人......沒出來......" 謝綰看著熊熊燃燒的柴房,突然笑了。周氏怎么可能燒死自己?這火定是她與太醫(yī)院院判演的戲,想借機逃出去。
她轉(zhuǎn)身往庫房跑,那里藏著母親最后的遺物本記錄著太醫(yī)院院判私通的賬冊,是沒來得及細看的。 庫房的門虛掩著,里面果然有響動。謝綰摸到門后的木棍,猛地推開門只見個穿黑衣的人影正翻著樟木箱,聽見動靜轉(zhuǎn)身就跑,腰間的玉佩撞在箱角,發(fā)出清脆的響。 謝綰追出去,那人影卻鉆進了假山后的密道那是母親當(dāng)年為防意外挖的,只有她和青禾知道。她撿起地上掉落的塊布料,上面沾著淡淡的杏仁味是牽機引的味道,定是晚晴無疑。 回到房中,謝綰展開那塊布料,發(fā)現(xiàn)上面繡著半個"院"字。她將布料與翡翠簪上的生辰八字放在一起,突然明白了:周氏根本沒逃,她是想借著火海,把私生子接進府里,用他來威脅謝崇山。
窗外的火漸漸滅了,留下股焦糊味。謝綰拿起翡翠簪,在燭火下仔細看,忽然發(fā)現(xiàn)簪尾刻著個極小的"軒"字謝明軒,原來他根本沒死,而是被太醫(yī)院院判養(yǎng)在外面。 "青禾,"謝綰將簪子收好,"去備車,我們?nèi)ヌt(yī)院。"她要看看,這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到底還藏著多少骯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