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燎得青磚發(fā)燙,禮部尚書府的回廊陰影里,謝綰正用銀簪挑開個青瓷藥罐的封口。罐里沉著的藥渣泛著灰褐,混著幾縷暗紅的絲狀物是麝香的纖維,與佛珠里滲出的汁液同味。青禾蹲在旁邊數(shù)著剛從庫房翻出的賬冊,泛黃的紙頁上"永德十四年"的字樣被朱砂筆圈了三道,旁邊記著"東珠十顆,換麝香珠"的小字,墨跡與謝崇山書房的松煙香同色。 "姑娘,這賬冊里夾著的藥方......"青禾的指尖在頁邊抖了抖,那里用蠅頭小楷寫著"紅花三錢,麝香半錢,入安胎藥",落款處的朱砂印模糊不清,卻能認出是太醫(yī)院院判的私章。謝綰接過藥方時,指腹觸到紙背的凹凸是用指甲刻下的"謝"字,力道深得幾乎戳破紙頁,像極了母親臨終前攥緊被褥的指痕。 三日前從東郊破廟回來的家丁帶回個壞消息:謝明軒不見了,只在草堆里留著半塊染血的襁褓。那布料的織法謝綰認得,是母親陪嫁的云錦,經線里摻著的金線在日光下泛著暗紋,與梅林血跡旁找到的布屑同出一轍。此刻那半塊襁褓正攤在庫房的樟木箱上,邊緣的牙印還沾著點乳白的粉末,銀簪探過的地方立刻黑如墨炭是當年害死嫡子的麝香珠粉末。
"父親還在書房?"謝綰將藥方折成細條塞進袖中,檐角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鈴聲里混著陣熟悉的甜香。青禾往月亮門瞥了眼,低聲道:"從昨日起就沒出來過,案上擺著的參湯換了三回,都涼透了。"她說著往藥罐里撒了把硫磺,藥渣遇硫黃騰起了一陣青煙。 謝綰掀起庫房的竹簾時,正撞見謝崇山往袖中塞個錦盒。他鬢角的白發(fā)比上月又添了些,藏青色常服的袖口沾著點暗紅,謝綰湊近時聞到股陳舊的血腥氣,與襁褓碎片上的味道一般無二。"綰兒怎么來了?"他的聲音發(fā)緊,手指在錦盒上掐出幾道白痕,那盒子的雕花紋路謝綰認得,是母親嫁妝里的"百子千孫盒",去年盤點時還記著"空置"。 "女兒在庫房找到些舊物,想請父親過目。"謝綰將脈案攤在案上,第三頁夾著的干枯梅瓣在穿堂風里顫了顫。 謝崇山的目光剛觸到梅瓣,指節(jié)突然劇烈抽搐,錦盒"啪"地掉在地上,滾出的東珠在青磚上蹦跳,顆顆都裹著層薄霜是麝香凝結的冰晶。 "這......這不是......"謝崇山的喉結滾了滾,指尖剛碰到東珠就像被燙著般縮回。謝綰撿起顆東珠對著日光,珠心嵌著的暗紅斑點漸漸顯形,是朵極小的梅花,這是太醫(yī)院特制的麝香珠標記。"父親認得?"她將東珠往脈案上一放,珠面折射的光正好照在"系嫡子"三個字上,"永德十四年臘月,母親剛查出懷了弟弟,父親就從太醫(yī)院換了這十顆麝香珠,說是'暖胎用'。" 穿堂風突然掀起案上的賬冊,"嘩啦"翻到記著"東珠換麝香"的那頁。
謝崇山的影子被日光釘在墻上,像幅扭曲的剪影,他忽然抓起賬冊往燭火里送,卻被謝綰伸手按住。她的指尖正按在賬冊邊緣的指印上,那指印沾著的松煙香與父親書房硯臺里的墨香完全相同:"父親當年在書房練字時,磨墨用的不是清水吧?"她忽然提高聲音,"是周氏送來的'松煙香露',里面摻著硫磺,長期聞著能讓人斷子絕孫母親就是從那年起,再難有孕。" 謝崇山猛地推開她,錦盒里的麝香珠滾得滿地都是。其中一顆撞在墻角的青銅鏡上,鏡面映出的光斑里,謝綰看見自己鬢邊別著的銀簪這是從晚晴尸身上取下的,簪頭刻著的符號被血漬糊了半邊,此刻在日光下竟與父親腰間玉佩的紋路重合。"你都知道了......"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可你知道周氏當年是怎么說的嗎?她說蘇氏懷的是野種,說那孩子生下來會毀了謝家門楣......" "所以父親就親手換了麝香珠?"謝綰彎腰撿起顆麝香珠,珠面的梅花印記在掌心烙下灼痛,"母親臨終前抓著您的手說'簪子有毒',您卻以為她在胡言亂語,轉頭就把她的陪嫁東珠換成了毒藥。"她忽然將珠串往案上一摔,散落的珠子滾過脈案,在"脈案"二字上壓出串暗紅的圓點,"這些年您對著母親的牌位焚香,燒的其實是周氏給的'忘憂香'吧?那香里摻著曼陀羅,讓您忘了自己做過的事!" 謝崇山踉蹌著后退,撞翻的硯臺里,松煙香墨在宣紙上漫開,暈出的形狀竟與柴房那場綠火的焰苗相同。
他盯著紙上的墨痕突然狂笑起來,笑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其中竟混著幾片干枯的梅瓣是二十年前周氏行兇時遺落的,被蛛網纏在梁上二十年,此刻終于落在謝綰腳邊。"是,我換了東珠......"他的指甲摳進自己的掌心,血珠滴在墨痕里,"可你以為蘇氏就干凈嗎?她當年為了嫁進謝家,用迷藥灌醉了我......" "父親這話,與周氏庫房里的假日記如出一轍。"謝綰從袖中抖出本藍封皮冊子,紙頁邊緣的焦痕還帶著綠火的腥氣這是從鎮(zhèn)國公府密室搜出的,周氏仿冒母親筆跡寫的"悔過書",里面編造的穢事全是用太醫(yī)院的褪色墨水寫的,遇熱就會顯出"周"字。她將冊子往燭火邊湊了湊,果然有淡紅的字跡滲出:"謝崇山嗜賭,欠我周家白銀三千兩"。
謝崇山的臉瞬間慘白如紙。謝綰盯著他發(fā)抖的嘴唇繼續(xù)道:"永德八年雪夜,母親剛小產,您卻在**輸光了她的嫁妝,是周氏替您還了債,條件是讓她進府做繼室。"她指著賬冊里"臘月廿三,支白銀三千兩"的記錄,"這筆錢的去向,父親敢說與周氏娘家無關嗎?" 銅鏡突然"哐當"一聲裂了道縫,謝綰在鏡中看見庫房的樟木箱正微微顫動。她想起陪嫁清單里"紫檀木匣藏于東首第三箱"的批注,快步走過去掀開箱蓋里面鋪著的猩紅綢緞上,攤著本泛黃的脈案,第三頁的夾層里,片干枯的梅瓣正黏在"胎死腹中"四個字上。梅瓣的邊緣沾著點銀粉,與太醫(yī)院安神香的成分完全相同,是當年周氏行兇時,香灰落在梅瓣上留下的痕跡。
"這脈案是假的。"謝綰用銀簪挑起梅瓣,火光下,瓣底顯出個極小的指印,"母親當年根本不是胎死腹中,是您和周氏給剛降生的弟弟灌下了麝香珠,周氏又緊緊捂住了弟弟的口鼻,最后再讓太醫(yī)院院判偽造了脈案。"她忽然提高聲音,"那孩子的襁褓碎片,父親還要看嗎?就在庫房的暗格里,上面的血跡與您書房硯臺里的墨香,都是用同一種松煙調的!" 謝崇山突然捂住胸口,喉間涌上腥甜。他看著謝綰從箱底暗格取出的半塊襁褓布料上繡著的"明"字被血漬糊了半邊,針腳是母親最擅長的盤金繡,卻在"明"字最后一筆處歪了半寸,像是被人強行拽過。"是我......是我親手換的東珠......"他的指甲深深掐進脈案,"周氏說你母親懷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當時被豬油蒙了心......我還有明軒" 謝綰冷笑一聲,將襁褓往他面前送了送,"父親可知謝明軒是誰的孩子?太醫(yī)院院判的!您替別人養(yǎng)了二十年的私生子,還幫著害死了自己的親兒子!"她突然將那枚刻著"軒"字的銀簪扔在他腳下,"這簪子內側刻著的生辰,與院判妾室的生產記錄完全一致,父親要不要去太醫(yī)院對對脈案?" 銅鏡的裂縫突然蔓延開來,映出的謝崇山面容扭曲如鬼。
他踉蹌著撲向樟木箱,翻出的陪嫁單子上,"東珠百顆"的條目旁被朱筆批了行小字:"換麝香珠十顆,送周氏房",落款是謝崇山自己的印章。"不......不是這樣的......"他抓著單子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我以為那只是普通的安胎藥......" "普通的安胎藥會讓母親七竅流血嗎?"謝綰的聲音淬著冰,她從袖中取出個琉璃瓶,里面盛著的暗紅汁液正緩緩冒泡是用找到的麝香丸和毒粽子殘渣熬的,您聞聞這氣味是不是與當年母親臨終時吐出的血沫一模一樣。父親不妨聞聞,這味道是不是很熟悉?永德十四年那個雪夜,您就是這樣看著母親在血里掙扎,卻轉身去了周氏的院子喝參湯。" 窗外突然滾過聲悶雷,庫房的梁柱吱呀作響。謝崇山盯著琉璃瓶里的汁液,突然想起那個雪夜的細節(jié):周氏端來的參湯里飄著未化完的麝香珠粉末,他當時只當是桂圓,連喝了三碗;書房的墨錠里混著的松煙香,燃得比往常更旺,熏得他頭暈目眩,竟忘了去產房看一眼;第二天蘇氏斷氣時,攥在手里的東珠串,顆顆都透著寒氣原來那不是東珠,是被他親手換成的麝香珠。 "綰綰......爹錯了......"謝崇山的膝蓋重重砸在青磚上,血順著褲管滲進地縫,與襁褓上的舊血漬融在一處。他想去抓謝綰的手,卻被她避開,銀簪尖在他手背上劃出道血痕,"您當年在母親靈前燒的往生錢,其實是周氏用毒藥泡過的紙吧?燒完的灰燼里摻著硫磺,讓母親連地府都不得安寧。" 謝綰轉身走向銅鏡,鏡面的裂縫里,她看見自己的倒影正與母親的牌位重疊。
案上的脈案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露出夾在最后一頁的張字條,是母親的筆跡:"崇山愛松煙香,周氏每夜必焚之"。墨跡邊緣的焦痕顯示,這字條曾被人扔進火里,卻被什么東西救了出來謝綰用銀簪挑起字條,背面粘著的半片梅瓣,正是從翡翠簪頭取下的那片。 "父親還記得這梅瓣嗎?"她將梅瓣往燭火上湊,花瓣瞬間蜷成焦黑的團,卻在灰燼里留下個猩紅的"蘇"字,"母親當年就是用這片梅瓣,蘸著自己的血寫了這字條,藏在脈案里。您卻在周氏的攛掇下,搜遍了整個庫房,最后只找到本假日記。" 謝崇山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想起永德十四年蘇氏下葬那日,自己確實在庫房翻找過什么,周氏說"蘇氏藏了與外人私通的證據(jù)",他信了,翻得箱倒柜,卻沒發(fā)現(xiàn)那本被梅瓣壓著的脈案。
此刻那本脈案就在眼前,泛黃的紙頁上,母親的字跡溫柔如昔,記著"崇山今日夸我簪花小楷進步了",記著"腹中孩兒踢了我三下",最后一頁卻被血漬糊了,只留下"簪子有毒"四個字,與謝綰回憶中母親的遺言完全重合。 "是那支白鶴銀簪,對嗎?"謝綰的聲音突然輕得像嘆息,她從樟木箱底取出個黑檀木盒,打開的瞬間,股腥甜的寒氣漫開來里面躺著的正是那支染血的銀簪,簪頭的白鶴眼里嵌著的紅寶石,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光,"當年周氏用它刺穿母親的心口,您卻在書房里,用摻了松煙香的墨,寫下'蘇氏暴斃'的家書。" 銀簪被謝綰擲在謝崇山腳邊,簪尖的血漬濺在他的鞋面上,竟顯出朵極小的梅花太醫(yī)院特制的染血顏料,遇熱才會顯色。謝崇山盯著那朵梅花,突然想起周氏當年給他的那方硯臺,硯底刻著的"周"字,邊緣也有同樣的梅花紋。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浸在周氏織的網里,用松煙香迷了心智,用麝香珠斷了血脈,最后親手將發(fā)妻的尸骨,埋進了自己挖的墳墓。
"庫房的暗格里,還有您當年換下的東珠。"謝綰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里回蕩,"每顆珠子上都刻著母親的生辰,是她外祖父特意請工匠做的。您把它們換成麝香珠時,就沒想過會有今日嗎?"她彎腰從暗格取出個錦袋,倒出的東珠在火光下滾得滿地都是,顆顆都映出謝崇山慘白的臉。 銅鏡突然"轟"地碎裂開來,碎片濺起的瞬間,謝綰看見其中片碎鏡里,映出庫房梁上的黑影是謝明軒!他正攥著把匕首,腰間的襁褓碎片還在滴血,顯然已在梁上聽了許久。謝綰剛要出聲,謝崇山突然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骨里:"綰綰,爹求你,放過謝家......" "太晚了。" 謝綰甩開他的手,銀簪直指梁上,"您看那是誰?您替周氏養(yǎng)的好兒子,正等著殺了我們父女,好占了這尚書府。" 謝明軒從梁上躍下的瞬間,匕首直刺謝崇山后心。謝綰甩出的硫磺粉迷住了他的眼,卻沒攔住那把淬毒的匕首匕首扎進謝崇山胸口時,他竟反手抱住謝明軒,將人往銅鏡碎片堆里按去:"你這個野種......我殺了你......" 混亂中,謝綰看見謝明軒腰間的錦袋掉在地上,滾出的半張密信上,"永德十年"的字樣被血漬浸透。那是周氏當年寫給太醫(yī)院院判的,上面記著"謝崇山已換東珠,可安心養(yǎng)胎",落款處的朱砂印,與脈案上的假印完全相同。 謝崇山倒在血泊里時,手指還死死攥著那半塊襁褓。謝綰蹲下身,看見他掌心的血正與襁褓上的舊血融在一處,在青磚上漫開,像朵遲開了二十年的紅梅。庫房的燭火突然被風吹滅,僅剩的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了滿地東珠,顆顆都映出謝綰含淚的眼那是母親的東珠,父親的血,還有她自己,終于在這場遲來的審判里,看清了彼此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