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剛把《商君書》抄到 “戰(zhàn)法” 篇，張管家就踩著暮色進了書房。他手里捧著件深藍色錦袍，領口繡著暗紋，腰帶是玉帶鉤的，比林羽平時穿的要正式得多。
“公子，相爺讓您換上這個，今晚有大臣家宴，要帶您一起去。” 張管家把錦袍放在案上，指尖在玉帶上蹭了蹭 —— 這帶子是上個月西域進貢的，全咸陽城也沒幾條。
林羽筆尖一頓，墨汁在竹簡上暈開個小團：“家宴？什么大臣的？”
“是廷尉大人的，” 張管家?guī)退砹死硪陆螅奥犝f秦王也會去 —— 說是家宴，其實是小朝會，相爺特意跟廷尉求的恩典，讓您去見見世面?！?/p>
林羽心里咯噔一下。秦王嬴政？那個統(tǒng)一六國的千古一帝？他趕緊放下筆，任由張管家給他系玉帶：“父親呢？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說？”
“相爺在正廳接待客人，” 張管家把他的頭發(fā)綰成成年男子的發(fā)髻，插上支青玉簪，“他讓老奴轉告您，到了宴上少說話，多觀察 —— 尤其是看秦王的神色，還有趙高的手勢。”
林羽對著銅鏡照了照。鏡里的少年穿著深藍色錦袍，玉帶勒出纖細的腰身，青玉簪在發(fā)髻上泛著光，倒有了幾分世家子弟的樣子，只是眼底的緊張藏不住。
“要是秦王問我問題怎么辦？” 他扯了扯緊繃的領口，總覺得這錦袍像層枷鎖。
“相爺說，問什么答什么，別耍小聰明，” 張管家?guī)退延衽逑翟谘鼈?—— 正是昨天撿的那塊呂字玉佩，“還有，這玉佩別露出來，免得惹麻煩?！?/p>
林羽把玉佩往衣襟里塞了塞，跟著張管家往正廳走。剛到月亮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碚f話聲，李斯的聲音混著個陌生的蒼老嗓音，討論著 “度量衡統(tǒng)一” 的事。
“這是廷尉府的長史，” 張管家在他耳邊低語，“最會觀言察色，等會兒見了要行禮。”
林羽剛走進正廳，就見李斯正和個白須老者說話。老者穿著黑色朝服，腰上掛著銅印，見他進來，眼睛立刻亮了：“這就是令郎？果然一表人才?！?/p>
“頑劣得很，讓長史見笑了。” 李斯的語氣平淡，卻伸手拍了拍林羽的肩膀，帶著不易察覺的暖意。
長史撫著胡須笑：“相爺太謙虛了。上午在醉仙樓的事，老夫都聽說了 —— 能把呂不韋的門客說得啞口無言，這口才可不一般?！?/p>
林羽的臉瞬間紅了。原來酒樓斗毆的事已經傳到大臣耳朵里，他趕緊低頭：“是他們先挑釁的。”
“能在挑釁里占上風，也是本事，” 長史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斯一眼，“相爺教得好?！?/p>
李斯沒接話，只是對林羽說：“走吧，該去廷尉府了?！?/p>
廷尉府在皇城東側，離長安君府有半個時辰的路。馬車走得很慢，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 “咯噔咯噔” 的聲響。林羽掀起車簾一角，看著外面漸漸亮起的燈籠 —— 咸陽的夜晚比白天更熱鬧，酒肆的幌子在風里搖晃，賣湯餅的攤販支著炭盆，連巡邏的士兵甲胄上都映著燈火。
“看到街角那個賣胡餅的沒？” 李斯突然開口，目光落在窗外，“他的胡餅比別家貴兩個錢，卻總有人排隊 —— 因為他用的是西域的芝麻，這叫‘人無我有’?！?/p>
林羽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斯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在朝堂上混，就像賣胡餅，” 李斯的指尖在車壁上輕輕敲著，“要么有別人沒有的本事，要么有別人不敢用的心思。你父親我靠的是寫《諫逐客書》的筆，呂不韋靠的是‘奇貨可居’的膽，趙高靠的是揣摩上意的眼 —— 你將來要靠什么？”
林羽看著窗外排隊買胡餅的人，突然想起自己做的冰酪，想起改裝的馬車：“靠讓百姓得實惠的法子？”
李斯轉過頭，燈籠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可以，但不夠。實惠要給，鋒芒要藏 —— 就像你做冰酪，用硝石制冷是巧思，讓趙高去揚名是智慧?！?/p>
林羽心里一動。原來李斯什么都知道，連他讓趙高設冰酪攤的心思都看得透。他正想再問，馬車突然停了 —— 廷尉府到了。
府門前的石獅子掛著紅燈籠，府里傳來絲竹聲，還有賓客的談笑聲。李斯下車時，立刻有管家迎上來：“相爺可算來了，秦王剛到?！?/p>
林羽跟在李斯身后往里走，心臟 “咚咚” 地撞著胸腔。穿過栽滿梧桐的回廊，繞過奏樂的歌姬，終于看到正廳里的景象 —— 二十幾個大臣圍著個青銅酒樽，最上首坐著個穿玄色龍紋袍的男子，身形高大，眉眼銳利，即使坐著也透著股壓迫感。
“那就是秦王?！?李斯在他耳邊低語，“記住，說話時要垂手，目光不能直視?！?/p>
林羽趕緊低下頭，跟著李斯行禮：“臣李由，拜見大王?！?/p>
“抬起頭來。” 秦王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回響，震得林羽耳膜發(fā)麻。
他慢慢抬頭，不敢看秦王的眼睛，只盯著他腰間的玉佩 —— 那玉佩是墨玉的，刻著簡化的龍紋，比他見過的所有玉飾都要威嚴。
“你就是李斯的兒子？” 秦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上午在醉仙樓，用酒甕砸人的那個？”
林羽的臉瞬間白了。這事竟然傳到秦王耳朵里了？他剛想辯解，就被李斯搶先開口：“小兒頑劣，讓大王見笑了?！?/p>
“能把呂不韋的門客摔個四腳朝天，不算頑劣，是有膽，” 秦王突然笑了，聲音緩和了些，“聽說你還會做冰酪？西市的孩童都夸你?！?/p>
林羽這才敢抬頭，見秦王嘴角噙著笑意，不像生氣的樣子，才松了口氣：“只是偶然想到的法子，讓百姓解暑罷了。”
“偶然的法子，能讓趙高都跟風，這就不一般了，” 秦王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坐吧，今天是家宴，不用拘謹?！?/p>
林羽剛坐下，就感覺有目光落在背上，像針扎似的。他悄悄回頭，見個穿宦官服飾的中年人正盯著他，臉上掛著笑，眼神卻像毒蛇 —— 正是趙高。
“那就是趙高，” 李斯遞給他杯米酒，指尖在他手背上敲了敲，“他給你東西，別接；跟你說話，別盯著他的眼睛。”
林羽剛點頭，就見趙高端著個陶甕走過來，聲音尖細得像女人：“這位就是李公子吧？久仰大名。聽說公子做的冰酪天下第一，咱家特意讓人釀了壇藥酒，給公子補補身子?！?/p>
陶甕里的酒泛著暗紅色，飄著股藥味，看著就不對勁。林羽想起李斯的話，正想找借口推辭，趙高已經把陶甕往他面前推：“公子要是不喝，就是不給咱家面子?！?/p>
周圍的目光都聚了過來，連秦王都饒有興致地看著。林羽知道躲不過去，突然 “哎呀” 一聲，假裝被桌腿絆了下，手里的米酒杯 “哐當” 掉在地上，順勢撞翻了趙高手里的陶甕。
藥酒灑了滿地，帶著股刺鼻的味道。林羽連忙作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趙高的臉瞬間沉了下去，卻又很快揚起笑：“沒事沒事，公子沒事就好?！?只是彎腰撿陶片時，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李斯在旁邊端著酒杯，看似在喝酒，眼角的余光卻把這一切收在眼里，嘴角勾起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秦王看著滿地的狼藉，突然大笑：“有意思！李由，你這性子倒像你父親年輕時 —— 看著老實，其實鬼主意多?！?/p>
林羽的臉更紅了，低著頭不敢說話。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小動作肯定被秦王看穿了，只是對方沒點破。
接下來的宴席，林羽沒再敢輕舉妄動。他坐在李斯旁邊，小口喝著米酒，聽大臣們討論 “書同文” 的事。有人說該用大篆，有人說該用隸書，爭得面紅耳赤，秦王卻只是捻著胡須聽，不發(fā)一言。
“看到沒？” 李斯在他耳邊低語，“秦王讓他們爭，自己在等最合適的答案 —— 這叫‘靜聽其變’?！?/p>
林羽點點頭，目光落在趙高身上。他正給秦王布菜，手指在碟子里的魚肉上輕輕一點，秦王就夾起那塊 ——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宴席進行到一半，秦王突然問：“李由，你覺得該用哪種文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林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李斯的《倉頡篇》用的是隸書，又想起皇家書苑里的竹簡大多是大篆，突然有了主意：“臣覺得，官方文書用隸書，好寫好認；古籍用大篆，免得失真 —— 就像釀酒，新酒用新甕，陳酒用舊壇?！?/p>
秦王眼睛一亮：“說得好！就按你說的辦 —— 李斯，你這兒子，比你會說話?！?/p>
李斯起身行禮：“都是大王教導有方。”
林羽偷偷松了口氣，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僥幸過關，這背后是秦王對李斯的信任，不是他真有多大本事。
宴席散時，已經是亥時。林羽跟著李斯走出廷尉府，夜風一吹，才感覺雙腿發(fā)軟。趙高跟在他們身后幾步遠，笑著說：“公子剛才的比喻真好，咱家都記下了。改日釀了新酒，再請公子嘗嘗?！?/p>
“多謝趙大人?！?林羽客氣地應著，心里卻警鈴大作 —— 這是在提醒他，今天的事還沒完。
李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趙高說：“小兒不勝酒力，改日再說吧?！?/p>
馬車駛離廷尉府時，林羽才徹底放松下來，癱在車座上不想動。李斯看著他脫力的樣子，突然笑了：“知道怕了？”
“怕，” 林羽老實承認，“秦王的眼神太嚇人，趙高的笑太假?！?/p>
“這才剛開始，” 李斯從袖袋里摸出塊干糧，遞給他，“將來你要面對的，比這難十倍。今天教你的，記住了嗎？”
林羽啃著干糧，仔細回想：“見秦王要垂手，遇趙高要防暗箭，說話要像賣胡餅，藏鋒芒……”
“還有最重要的一條，” 李斯打斷他，“永遠別讓別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 就像你打翻藥酒，做得很好，誰也挑不出錯?！?/p>
林羽心里一動。原來李斯覺得他做得對。他摸了摸腰間的呂字玉佩，冰涼的玉質讓他清醒了些：“父親，你說秦王真的信我剛才的話嗎？”
“他信不信不重要，” 李斯望著窗外的夜色，“重要的是他覺得你有用 —— 哪怕只是個會打比方的紈绔，只要能讓他想起李斯，就夠了?！?/p>
馬車駛進長安君府時，更夫剛敲過三更。林羽跳下車，腳剛落地就打了個趔趄，被張管家扶住。
“公子沒事吧？” 張管家遞過溫水，“相爺讓老奴給您留了醒酒湯。”
林羽搖搖頭，卻沒立刻回房。他坐在正廳的臺階上，看著天上的月亮 —— 剛才在廷尉府看到的月亮，和現(xiàn)在的明明是同一個，卻感覺完全不同。
“張管家，你說人為什么要爭來斗去？” 他抬頭問，“統(tǒng)一文字度量衡不好嗎？為什么還要有呂不韋和趙高？”
張管家蹲在他旁邊，嘆了口氣：“就像田里的稻子，長得再齊，也總有高出一截的。公子今天做得很好，知道什么時候該低頭，什么時候該說句話。”
林羽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突然覺得這玉不再冰涼。他想起秦王捻胡須的動作，趙高布菜的手指，李斯敲車壁的節(jié)奏 —— 這些都是政治的密碼，他今天解開了一點點，卻也知道自己還差得遠。
“回去睡覺吧，” 林羽站起身，腳步雖然還有點虛，卻比來時穩(wěn)了，“明天還要抄《商君書》呢?！?/p>
走到回廊時，他突然想起件事，回頭對張管家說：“明天給廚房說，做點胡餅，要放西域芝麻的那種?！?/p>
他想嘗嘗，能讓李斯用來打比方的胡餅，到底是什么滋味?；蛟S嘗過之后，能更明白今天這堂政治課的深意 —— 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上，每個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有的像李斯那樣藏鋒守拙，有的像趙高那樣笑里藏刀，而他這個 “紈绔”，或許是最安全的角色，也可能是最危險的。
但至少現(xiàn)在，他還能選擇 —— 明天早上吃芝麻胡餅，還是紅豆糕。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