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宮人們，連同老淚縱橫的劉福全在內(nèi)，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個個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他們看到了什么？
帝王的龍袍之下，跳動的心臟正緊緊貼著那只屬于階下囚的腳。
這一幕荒唐、詭異、悖逆人倫到了極致，足以讓任何一個史官當(dāng)場瘋癲，撕碎手中的竹簡。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李玨垂著眼，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溫?zé)岬呐髡糁鴨伪〉睦镆聫睦铌氐男靥旁丛床粩嗟貍鬟f過來，包裹住他已經(jīng)凍得麻木的腳。那溫暖之下，是他弟弟沉穩(wěn)而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執(zhí)拗地敲擊著他的腳心。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心跳在冷宮無數(shù)個寒夜里緊貼著他的后背帶給他唯一的熱源和慰藉。
可如今，這心跳聲只讓他覺得煩躁。
那片在他心底裂開的冰縫并沒有因為這遲來的溫暖而擴(kuò)大，反而被一股更深的厭惡和無趣所填滿。他本以為這樣的羞辱能帶給他一絲報復(fù)的快感，可當(dāng)李曦真的毫無尊嚴(yán)地照做時，他只覺得惡心。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軟弱，無力，且毫無意義。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卑賤的，任他踐踏的奴隸。
他猛地抽回了腳。
動作快得讓李曦猝不及防，胸口瞬間空了一塊，被夜風(fēng)灌了進(jìn)去，冷得他打了個哆嗦。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眼中滿是惶恐，像一只做錯了事生怕被主人丟棄的狗。
“哥……”
“起來。”李玨打斷了他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轉(zhuǎn)身重新走上臺階，赤腳踩在冰冷的漢白玉上頭也不回地吩咐：“把你那身破爛撿起來穿好。還有你那頂帽子?！?/p>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朕的狗，出去不能是這副要飯的德行，丟人。”
這句淬了毒的羞辱聽在李曦耳中卻不亞于天籟。
他沒有被丟掉。
哥哥還在管他。
巨大的狂喜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讓他甚至忘記了膝蓋的劇痛和徹骨的寒冷。他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狼狽地?fù)炱鹉羌凰约喝釉诘厣系凝埮酆鷣y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又笨拙地穿回身上。
接著他撿起那頂通天冠，散亂的頭發(fā)讓他無法立刻戴好，只能狼狽地捧在手里，快步跟上了李玨的腳步像個犯了錯的小跟班。
李玨沒有再進(jìn)那間讓他窒息的寢殿，而是轉(zhuǎn)身走向了偏殿的御書房。
他依舊赤著腳，就那么大喇喇地在主位那張寬大的紫檀木龍椅上坐了下來，雙腿交疊，姿態(tài)慵懶而又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威壓。
這才是他本該有的樣子。
李曦捧著冠冕，局促地站在書房中央低著頭不敢看他，等待著下一個命令。
“劉福全?！崩瞰k的目光掃過他。
“奴才在！”劉福全連滾帶爬地跟了進(jìn)來，跪在地上。
“去打一盆熱水來?！崩瞰k淡淡地吩咐，“另外傳話下去，從今夜起，朕就住這御書房了。寢殿那邊，讓永安帝自己住回去。”
他刻意加重了“永安帝”三個字，像是在提醒李曦，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是，奴才遵旨！”劉福全如蒙大赦，磕了個頭飛快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書房里，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李玨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桌案上的一本奏折隨意地翻看著。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他那張本就冷峻的臉更添了幾分高深莫測。
李曦就那么捧著冠冕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不敢坐，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發(fā)出太大的呼吸聲。他像一尊雕塑安靜地履行著自己新的身份——一條等待主人命令的狗。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李曦的雙腿都開始發(fā)麻，劉福全終于領(lǐng)著兩個小太監(jiān)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和干凈的布巾，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來。
“太……主子，”劉福全已經(jīng)迅速地改了稱呼，“水來了?！?/p>
李玨“嗯”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將那雙沾了塵土，又被凍得青紫的腳放了下來。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劉福全心里一咯噔，正準(zhǔn)備上前伺候，卻見李曦動了。
這位大鄴朝的皇帝沒有絲毫猶豫，將手中的冠冕隨手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快步上前從劉福全手里接過水盆。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李玨的面前。
他挽起那身明黃色的龍袍袖子，露出手腕親自試了試水溫。然后他拿起布巾，浸濕，擰干，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李玨的一只腳。
李玨的腳很冷，皮膚細(xì)膩，腳踝的線條凌厲而優(yōu)美。李曦的動作卻虔誠得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垂著頭，烏黑的、散亂的發(fā)絲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只是專注地用溫?zé)岬牟冀?，一點一點擦拭著李玨腳上的塵土和寒氣。
從腳趾，到腳背，再到腳踝。
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到了極致，仿佛他手中捧著的不是一只腳而是全世界最易碎的珍寶。
書房里，靜得只剩下布巾摩擦皮膚的細(xì)微聲響和水汽蒸騰的聲音。
劉福全和兩個小太監(jiān)跪在一旁，頭埋得低低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們感覺自己不是在旁觀，而是在褻瀆某種禁忌的儀式。
李玨靠在龍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弟弟，實際上的皇帝，跪在自己腳下為自己洗腳。
他以為自己會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可心底卻像被挖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冷風(fēng)正呼呼地往里灌。
荒唐。
他籌謀二十年，是為了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是為了開創(chuàng)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是為了讓那些曾經(jīng)欺辱過他們兄弟的人付出代價。
而不是為了在這里，玩這種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的，病態(tài)游戲。
腳上的溫度一點點驅(qū)散了寒意?？尚睦锏谋鶇s越結(jié)越厚。
當(dāng)李曦用干凈的干布巾將他雙腳最后一點水汽也擦干，甚至用自己的里衣下擺又焐了焐，確認(rèn)不再冰冷之后，才抬起頭，用一種帶著卑微和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那眼神在問：主人，您滿意嗎？
李玨的目光，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他收回腳穿上劉福全遞過來的軟靴站起身。
“滾回去?！彼鲁鋈齻€字，聲音冷得像冰碴。
李曦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隨即他便低眉順眼地應(yīng)道：“是?！?/p>
他站起身，膝蓋因為長時間的跪立而一陣酸麻讓他踉蹌了一下。他沒有去整理自己那身凌亂的龍袍只是拿起那頂還沒來得及戴上的冠冕，對著李玨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轉(zhuǎn)身沉默的一步步走出了御書房。
那背影依舊挺拔，卻多了一絲說不出的蕭索和……順從。
直到李曦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李玨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天邊那輪殘月忽然覺得無比疲憊。
這場鬧劇暫時收場了。
以一種他從未設(shè)想過的方式。
他贏了，他徹底地掌控了李曦，掌控了這座皇宮?？伤稽c也高興不起來。
“劉福全?！?/p>
“奴才在?！?/p>
“明日卯時，讓他把所有奏折都送到這里來?！?/p>
“是。”
“還有，”李玨頓了頓，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冷，“去內(nèi)務(wù)府傳我的話，給永安帝的寢宮，多加兩床被子?！?/p>
劉福全猛地一愣，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李玨的背影。
這……這是在關(guān)心陛下？
可還沒等他想明白，李玨接下來的話就讓他的心瞬間沉入了谷底。
“告訴他們皇帝的身子骨弱，畏寒。”
李玨轉(zhuǎn)過頭，月光照亮了他半邊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殘忍的弧度。
“別讓他凍死了?！?/p>
“畢竟，這么聽話的狗，不好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