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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錯位君臣 方不咸魚 22895 字 2025-08-18 05: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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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褪盡,晨曦微露。

李玨是在御書房的榻上醒來的。這本是供帝王小憩的地方,遠不如寢殿的龍床寬大柔軟。他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醒來時渾身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一般泛著酸疼。

他睜著眼望著頭頂陌生的帳幔,有一瞬間的恍惚。

昨夜那場荒唐的鬧劇,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他用最刻薄的言語和最羞辱的姿態(tài)將李曦釘在了恥辱柱上,也把自己逼進了一個更深的囚籠。

他贏了嗎?

他看著自己踩在軟靴里的腳,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李曦胸膛的溫度,以及那一下又一下沉穩(wěn)而絕望的心跳。

一陣煩躁涌上心頭。

“主子,您醒了?”劉福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心翼翼。

“進來。”李玨坐起身,聲音帶著宿夜未眠的沙啞。

劉福全領(lǐng)著兩個小太監(jiān)進來伺候他洗漱。一切都用的是最上等的規(guī)制卻是在這間逼仄的書房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他呢?”李玨擦著臉,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

劉福全躬著身,連忙回答:“回主子的話,永安帝昨夜回了寢殿,遣退了所有宮人就那么在床邊坐了一夜。奴才著人去看過,天亮?xí)r才自己束了發(fā),換了朝服?!?/p>

李玨拿著布巾的手微微一頓。

坐了一夜?

那個蠢貨。膝蓋不想要了?

他心里罵了一句,臉上卻毫無波瀾,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不多時,殿外傳來通傳聲。

李曦來了。

他抱著一摞高高的奏折準時出現(xiàn)在卯時的晨光里。他換上了那身刺眼的龍袍,一頭青絲用玉冠束得整整齊齊,臉上甚至還撲了些粉,試圖遮蓋那濃重的青黑和徹夜未眠的憔悴。

他看起來就像一尊被精心裝扮過的人偶,華美,精致,卻沒有靈魂。

他走到書案前將奏折分門別類地放好,然后便垂手立在一旁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像一尊真正的雕塑。

不說話,不動彈,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李玨坐在那張本該屬于他的龍椅上,冷眼看著。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絕對服從,不會有任何自己思想的工具。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開。

“戶部尚書張啟年年事已高,請求致仕,由其子張若谷接任。你怎么看?”李玨的聲音打破了書房里的死寂。

李曦的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顫,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自己。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平板地回答:“張啟年貪墨三萬兩,其子張若谷在江南私置田產(chǎn),魚肉鄉(xiāng)里。不可準?!?/p>

“證據(jù)?!?/p>

“在您左手邊第三本奏折的夾頁里?!?/p>

李玨挑了挑眉依言找出,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張詳盡的密報,字跡清秀,正是出自李曦之手。

他籌謀二十年,在朝中布下的眼線和棋子李曦都了如指掌。

“準張啟年致仕,抄家。張若谷,發(fā)配嶺南。”李玨用朱筆批下幾個字將奏折扔到一旁。

他又拿起一本。

“北疆大將軍陳武,請求增兵十萬以防蠻族來犯。”

“陳武的女兒是三皇子妃。父皇在時他與三皇子往來過密。我們登基他第一個上表稱臣,但其心難測?!崩铌氐穆曇粢琅f平淡,像是在背誦課文,“增兵是試探。兵權(quán)若給,他便可擁兵自重。若不給,他便可以此為由煽動軍心?!?/p>

李玨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道題你來解。”

李曦的頭垂得更低了,似乎這個問題讓他感到了為難。

“不敢。”他輕聲說。

“我讓你解?!崩瞰k的聲音沉了下去。

李曦的身體緊繃了起來,沉默了許久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不增兵。派……派使臣攜重金美酒,前去犒賞三軍,安撫陳武。另從京中禁軍挑選五千精銳,由心腹將領(lǐng)帶領(lǐng),以‘協(xié)防’為名入駐北疆大營,接管糧草輜重。”

釜底抽薪,明升暗降。既給了面子,又奪了里子。

這是李玨曾經(jīng)教過他的帝王心術(shù)。他學(xué)得很好。

李玨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拿起朱筆,依著李曦的法子,在奏折上做了批示。

一時間,書房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和朱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一個批,一個看,一個發(fā)號施令,一個默默記錄。他們之間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氣氛詭異地和諧,又詭異地高效。

李玨不得不承認,李曦是他最好的學(xué)生。他教的一切,李曦都記得。有這樣一個“影子皇帝”在,他確實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的手停在了一本關(guān)于淮南水患的奏折上。

“淮南”兩個字,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他的心里。

他的呼吸瞬間一滯。

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冷宮里的記憶,像是掙脫了枷鎖的猛獸,咆哮著沖出腦海。

他記得,冷宮的冬天,有一個從淮南來的老太監(jiān)叫福伯。福伯總會偷偷塞給他們一些吃的,大多時候是已經(jīng)冷掉的饅頭。但有一次,福伯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兩個熱乎乎的,還冒著甜氣的紅豆包。

他把大的那個給了阿曦,自己啃小的。阿曦咬了一口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半硬塞回他嘴里。

“哥,一起吃更甜?!?/p>

后來,福伯因為偷東西給他們被管事太監(jiān)活活打死了。他們躲在漏風(fēng)的窗戶后面,看著福伯的尸體被拖走像拖走一條死狗。

那天晚上,他抱著瑟瑟發(fā)抖的阿曦在他耳邊發(fā)誓。

“阿曦,你記著??傆幸惶欤鐣夏莻€位置。到那時哥要讓整個淮南都成為魚米之鄉(xiāng),再也沒人會挨餓。”

李玨握著朱筆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股被他強行壓下去的,名為“過往”的情緒,翻江倒海。

“哥?!?/p>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喚,將他從回憶的深淵里拉了出來。

李玨猛地抬頭,眼中的冰冷瞬間凝聚成刀射向聲音的來源。

李曦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書案前。他正擔(dān)憂地看著自己。

“誰準你這么叫我?”李玨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李曦被他眼中的戾氣嚇得后退了一步臉色更白了??伤麤]有像之前那樣跪下求饒,只是嘴唇哆嗦著,輕聲說:“福伯……他給的紅豆包……你把帶豆沙餡兒的那頭,都給了我。”

轟的一聲。

李玨感覺自己用一夜時間辛苦筑起的心防,就這么被一句話撞得土崩瓦解,碎石飛濺。

他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能把李曦變成一條沒有感情的狗??伤耍@條狗陪他走過了所有最黑暗的歲月,他們之間有著旁人無法企及的,用血淚和溫暖澆筑起來的共同記憶。

這些記憶是軟肋也是最鋒利的武器。

李玨死死地盯著李曦,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想說些刻薄的話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輸了。

在這場自己發(fā)起的,名為“懲罰”的游戲里,他再一次輸?shù)靡粩⊥康亍?/p>

許久,他終于動了。

他拿起朱筆重新蘸滿了朱砂,在那本關(guān)于淮南水患的奏折上重重地寫下批示。

“撥銀五十萬兩,糧十萬石,即刻發(fā)往淮南。命戶部、工部侍郎親往督辦,務(wù)使災(zāi)民人人有食,有衣,有居。若有貪墨者,不必上奏,就地斬首?!?/p>

寫完,他停頓了一下又在末尾添了一句。

“另,從內(nèi)帑撥銀十萬,于淮南各地廣設(shè)粥棚,派發(fā)紅豆包,直至水患平息?!?/p>

他將奏折用力地推到李曦面前。

“去辦。”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一塊被砂紙打磨過的破木頭。

李曦看著那奏折上那一行格外刺眼的,關(guān)于“紅豆包”的字,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他沒有哭,只是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接過奏折,像是捧著什么絕世的珍寶。

“是,哥哥。”他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這兩個字清晰地說出口。

這一次,李玨沒有再反駁。

他只是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示意他滾出去。

李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奏折緊緊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他的腳步不再是來時的沉重和麻木,而是多了一絲光亮。

書房里重歸寂靜。

李玨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福伯的臉,阿曦小時候的笑臉,紅豆包的甜氣……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

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把那個全心全意依賴他的弟弟,逼成了什么樣子?又把自己,變成了什么樣子?

一陣尖銳的絞痛忽然從胃部傳來,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神思。

李玨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一手死死地按住腹部。

是昨晚那杯茶?

不,李曦不會用這種慢性的毒藥。如果他想他死,一杯見血封喉的毒酒更干脆。

是昨晚睡在冰冷的地磚上著了涼?還是這具在冷宮里被磋磨了二十多年,早已虧空了的身體終于撐不住了?

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劇烈。他想喊人,想喊劉福全,可喉嚨里卻像是被棉花堵住了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嗡嗡作響。

他從那張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上無力地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毯上。

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腦子里閃過的竟是李曦離去時,那雙通紅的卻又亮得驚人的眼睛。

阿曦……

哥,是不是……要死了?

也好。

死了,就都解脫了。


更新時間:2025-08-18 05:5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