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腐朽氣息混合著藥香,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滯。
葉子寒蹲在將熄未熄的火堆旁,手里捧著的破陶碗微微顫抖。碗里是墨黑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到刺鼻的苦澀氣味。母親葉柳氏緊閉著眼,蠟黃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下透著一股死灰,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
最后一副藥了。
葉子寒托著碗底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這藥是昨日在云霧鎮(zhèn)“寶芝堂”咬牙買下的上好藥材煎煮的,本指望能壓住母親的咳喘,撐到青牛鎮(zhèn)??蛇@一路顛簸驚嚇,風(fēng)餐露宿,母親的病勢如山崩,這副藥下去,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他小心翼翼地將碗沿湊近母親干裂的嘴唇。藥汁順著唇縫艱難地流入,葉柳氏喉頭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加劇烈的咳嗽!藥汁混合著血沫從嘴角溢出,染紅了枯瘦的下巴。
“娘!娘您撐住!”葉子寒的聲音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
小丫蜷縮在母親腳邊,緊緊抱著那個破陶罐,小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謶趾徒^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破廟內(nèi)僅存的溫度徹底吞噬。
葉子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著母親痛苦抽搐的身體,感受著她越來越微弱的生機(jī),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纏繞心臟。不行!這樣下去不行!別說撐到青牛鎮(zhèn),連今夜都熬不過!
怎么辦?!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破廟角落——那里,他那個破舊的背簍靜靜地靠著斷壁。簍子的最底層,那個緊貼著簍壁的硬物,隔著粗布和竹篾,仿佛散發(fā)著無形的、令人心悸的誘惑力。
千年龍涎草!
筑基圣藥!
傳說中蘊(yùn)含磅礴生機(jī)、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家之物!
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diǎn)燃了他瀕臨崩潰的理智!
用它!
用龍涎草救娘!
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根須!或許…或許就能吊住娘的命!
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誘惑力,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fù)湎虮澈t!顫抖的手指粗暴地撕開層層包裹的破布!
當(dāng)那株通體枯黃、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萎靡的“雜草”再次暴露在眼前時,葉子寒的呼吸都停滯了。他用意念瘋狂地“聚焦”于它!
瞬間!
那行淡金色的字跡再次清晰浮現(xiàn):
【千年龍涎草(偽枯態(tài))。筑基圣藥。秉地脈龍氣殘余而生,千年一枯榮,枯時形如朽草,榮時化龍吐涎。此株已歷一千二百載枯榮,生機(jī)深藏,藥性至純。根須三寸七分處有舊傷蟲噬,損一成精華?!?/p>
生機(jī)深藏!藥性至純!
葉子寒的眼睛瞬間紅了!他不再猶豫!指甲顫抖著,極其小心地掐向龍涎草靠近根部、遠(yuǎn)離那處“舊傷蟲噬”的位置!他要撕下一點(diǎn)點(diǎn)最細(xì)嫩的根尖!
就在他的指甲即將觸碰到那枯黃根須的剎那——
“嗡……”
腦海中,那沉重冰冷的《草木通玄經(jīng)》五個古字,毫無征兆地劇烈震顫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冰冷警告意味的龐大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入他的意識!
“龍涎之精,霸絕無匹!非筑基之軀,妄動則爆體而亡!凡俗之體,觸之即焚!生機(jī)反為索命毒煞!慎!慎!慎!”
三個血淋淋的“慎”字,如同三柄重錘,狠狠砸在葉子寒的靈魂深處!讓他伸出的手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渾身瞬間被冷汗浸透!
爆體而亡!觸之即焚!
這…這哪里是救命仙草!分明是索命毒藥!娘那油盡燈枯的身體,如何承受得?。?!
巨大的后怕和絕望如同冰水澆頭,將他心中剛剛?cè)计鸬寞偪窕鹈鐝氐诐矞?!葉子寒癱坐在地,看著手中那株枯草,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茫然。空有寶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至親在眼前凋零!
不!不能放棄!
他猛地看向簍子里其他東西。那些昨日在云霧山深處采集的、散發(fā)著微弱靈氣的草木!地脈藤根!寒星草!寧神花葉!
引氣篇!
以草木為師,引其菁華!
他不能直接給娘用龍涎草,但或許…或許可以像自己藥浴沖脈那樣,引動這些普通靈草的溫和靈氣,渡入娘體內(nèi),滋養(yǎng)她那枯竭的生機(jī)?哪怕只能吊住一口氣!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葉子寒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他立刻將母親小心地扶著半坐起來,自己盤膝坐在她身后。他抓起一把氣息最為溫和沉穩(wěn)的地脈藤根,放在掌心,然后伸出雙手,輕輕抵在母親瘦骨嶙峋的后心位置。
閉上雙眼,摒棄所有雜念!
心若澄湖,波瀾不驚!
神如古木,根植大地!
意似清風(fēng),無念無執(zhí)!
引氣法門全力運(yùn)轉(zhuǎn)!意念高度凝聚,化作最輕柔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入掌心那幾段地脈藤根之中,試圖去感知、去共鳴那溫和厚重的土黃色靈氣光點(diǎn)。
然而——
徒勞!
無論他的意念如何努力去“貼近”,去“呼喚”,掌心藤根散發(fā)的那點(diǎn)微弱靈氣,如同沉睡的頑石,毫無反應(yīng)!它們與葉子寒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天塹!他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卻根本無法像引動自身周圍草木靈氣那樣,將其吸納出來,更遑論渡給他人!
為什么?!
葉子寒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他嘗試換寒星草,換寧神花葉……結(jié)果無一例外!這些離體的草木靈氣,仿佛失去了與天地間靈氣的微弱聯(lián)系,變得“死寂”!任憑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引動分毫!
原來…原來《草木通玄經(jīng)》的引氣法門,只能引動自身意念所能直接感知、存在于環(huán)境中的草木靈氣!一旦草木被采摘離體,靈氣便如同無源之水,失去了與天地的共鳴,也斷絕了被引動的可能!
巨大的無力感再次將他淹沒。他看著掌心那些失去光澤、變得如同普通枯枝敗葉的“靈草”,再看看母親越來越微弱的氣息,一股濃烈的悲憤和不甘幾乎要沖破胸膛!
“呃…嗬…” 葉柳氏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嘆息般的嗬氣,眼皮艱難地顫動了一下,似乎想睜開,卻終究無力。她的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
“娘——!”葉子寒肝膽俱裂,一把抱住母親倒下的身體,觸手之處一片冰涼!那微弱的氣息,仿佛隨時會斷絕!
就在這絕望的頂點(diǎn)——
“哞——!”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牛叫聲,如同穿透黑暗的號角,毫無征兆地在破廟外響起!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葉子寒猛地抬頭!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警惕!
只見破廟那沒有門板的豁口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一頭壯碩的青牛,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面容憨厚樸實(shí)的中年漢子。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褂,褲腿挽到膝蓋,露出結(jié)實(shí)的小腿,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巴的草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斜背著一個半人高的、用厚實(shí)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巨大背簍,壓得他微微弓著腰。他一手牽著牛繩,一手提著一盞光線昏黃、被風(fēng)吹得搖晃不定的氣死風(fēng)燈。
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古銅色的臉龐,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卻異常溫和沉靜,帶著一種歷盡滄桑后的平和。他看著廟內(nèi)抱在一起、渾身狼狽、滿臉絕望的母子三人,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見慣了人間疾苦的淡然。
“小哥,這荒山破廟,寒氣重得很。老人家身子弱,可經(jīng)不起凍。”中年漢子的聲音低沉渾厚,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如同山澗流淌的溪水,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鞍辰信4罅?,是前面青牛鎮(zhèn)趕車?yán)_的。天太黑,路不好走,借貴寶地歇個腳,避避風(fēng),可行?”
他說話間,那頭壯碩的青牛也打了個響鼻,溫順地甩了甩尾巴,碩大的牛眼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溫潤。
葉子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如同本能般升騰!在這荒郊野嶺,深更半夜,突然冒出個趕車的漢子?哪有這么巧的事?!會不會是回春閣的人?張扒皮的探子?!
他下意識地將母親和妹妹護(hù)在身后,沾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自稱牛大力的漢子和他那頭壯碩的青牛,身體緊繃如弓弦,一只手已經(jīng)悄然摸向了腰間——那里藏著從張莽身上得來的、僅剩的一小包銅板,必要時,也是能砸人的硬物!
牛大力似乎完全沒察覺到葉子寒的戒備,或者說并不在意。他將氣死風(fēng)燈掛在廟內(nèi)一根斷裂的石柱上,昏黃的光暈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他自顧自地解下背上那個沉重的巨大背簍,輕輕放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他拍了拍青牛的脖子,那牛便溫順地走到廟內(nèi)一處避風(fēng)的角落,屈膝臥了下來,發(fā)出舒適的咕嚕聲。
“老人家這病…看著兇險啊?!迸4罅Π仓煤门?,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葉子寒懷中氣息奄奄的葉柳氏身上,眉頭微微皺起,眼神里帶著一種莊稼漢看到病弱牲畜時那種純樸的擔(dān)憂?!鞍硞兦嗯f?zhèn)上的陳老郎中,治咳喘是一絕,就是脾氣怪了點(diǎn),診金也貴。不過總比…唉?!彼麤]把話說完,只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青牛鎮(zhèn)!陳老郎中!
這兩個名字如同驚雷,在葉子寒混亂絕望的腦海中炸響!
他猛地想起那張從張莽身上搜出的紙條!王掌柜最后那句“青牛鎮(zhèn)有接應(yīng)”!
難道…眼前這個看似憨厚的趕車漢子…就是王胖子在青牛鎮(zhèn)的“接應(yīng)”?!
他是故意等在這里?!是來堵截自己的?!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葉子寒!他抱著母親的手臂猛地收緊,另一只手已經(jīng)緊緊攥住了腰間的銅板包,指節(jié)發(fā)白!只要對方稍有異動,他就拼死一搏!
然而,牛大力接下來的動作,卻讓葉子寒緊繃的神經(jīng)猛地一滯。
只見牛大力走到他那巨大的背簍旁,蹲下身,解開油布的一角,在里面摸索起來。很快,他拿出一個同樣用油紙包裹、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硬物。他拆開油紙,里面竟是一個壓得很緊實(shí)的、黑乎乎的粗面餅子,還帶著點(diǎn)谷物的焦香。
“趕夜路,墊吧點(diǎn)?!迸4罅⒛秋炞雨蓛砂耄瑢⑸源蟮哪且话氩挥煞终f地遞向葉子寒,臉上依舊是那副憨厚樸實(shí)的表情,“熱乎的沒了,湊合著能頂餓??葱「缒氵@樣子,怕是餓壞了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照看病人。”
昏黃的燈光下,那半塊粗糲的餅子散發(fā)著最原始的食物氣息。牛大力的眼神坦蕩而平靜,沒有絲毫閃爍,只有一種近乎笨拙的善意。
葉子寒死死盯著那半塊餅子,又看看牛大力那張布滿風(fēng)霜、眼神溫厚的臉。王胖子的“接應(yīng)”?一個會主動分食物給陌生人的“接應(yīng)”?而且…他提到青牛鎮(zhèn)的陳老郎中時,語氣里只有對診金的抱怨,沒有任何試探的意思!
難道…真的只是巧合?一個同樣趕夜路、在此歇腳的普通車夫?
巨大的疑竇和求生的本能在他心中激烈交鋒。母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冰冷的身體靠在他懷里,如同一個無聲的倒計時。
賭一把!
必須賭一把!
留在這里,娘必死無疑!去青牛鎮(zhèn),找那陳老郎中,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眼前這個牛大力,是唯一的“舟”!
葉子寒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松開了緊攥銅板的手。他沒有去接那半塊餅子,而是用一種混雜著絕望、懇求和孤注一擲的眼神,死死盯著牛大力,聲音嘶啞而急促:
“牛…牛大叔!我娘…我娘快不行了!求您!求您帶我們?nèi)デ嗯f?zhèn)!去找陳郎中!求求您!我…我有錢!我付您車錢!雙倍!三倍都行!”他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摸懷里——那里還剩下幾錢昨日買藥找的碎銀子。
牛大力看著葉子寒掏出的那點(diǎn)可憐的碎銀子,又看看他懷里氣息奄奄的老婦人,還有旁邊那個嚇得如同鵪鶉般的小女孩,憨厚的臉上露出一絲為難,但更多的是不忍。
“唉…這…”他撓了撓頭,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又看了看那頭安靜臥著的青牛,最終重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救人要緊!這黑燈瞎火的,車錢就算了!趕緊的,把老人家扶到牛背上去!俺這老伙計腳程穩(wěn)當(dāng),比馬車顛簸少!”
他不再猶豫,立刻動手幫忙。兩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幾乎失去意識的葉柳氏扶起。牛大力力氣極大,輕松地托起葉柳氏,將她小心地橫放在青牛寬闊厚實(shí)的背上,又用自己一件厚實(shí)的舊褂子墊在她身下,防止被牛鞍硌著。小丫被葉子寒抱上牛背,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小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角。
葉子寒背起自己那個破舊背簍,簍子最底層那株“枯草”的存在感從未如此清晰。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座充滿血腥記憶和絕望的破廟,眼神復(fù)雜。
牛大力提起氣死風(fēng)燈,輕輕拍了拍青牛的脖頸:“老伙計,穩(wěn)著點(diǎn),走!”
“哞——”青牛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回應(yīng),緩緩站起身,邁開了沉穩(wěn)的步伐。
夜色濃稠,寒風(fēng)刺骨?;椟S的燈光在崎嶇的山路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圈,只能照亮前方幾步遠(yuǎn)的距離。高大的青牛馱著昏迷的婦人和驚恐的小女孩,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牛大力一手牽牛,一手提燈,沉默地走在前面開道。葉子寒緊緊跟在牛旁,一只手始終扶著牛背上母親冰冷的手臂,另一只手則下意識地按在腰間——那里,藏著那張王掌柜的紙條和那枚刻著“信”字的玉牌。
冰冷的玉牌隔著衣服硌著他的皮肉。他側(cè)目看著牛大力那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寬厚可靠的背影,心中的疑慮如同藤蔓般纏繞。
是巧合?
還是…順?biāo)浦郏?/p>
這艘突然出現(xiàn)的“舟”,會將他渡向生路,還是推向另一個更深的漩渦?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母親微弱的呼吸,正隨著青牛沉穩(wěn)的步伐,在冰冷的夜風(fēng)中艱難地延續(xù)著。
路,在黑暗中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