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把身份證放在機場的自助掃描儀上時,聽見值機臺吐出機票的輕響。指尖劃過紙質(zhì)機票上 “濟州島” 三個字,油墨的凸起觸感讓她想起初中地理課本上濟州火山島的插圖 —— 當時覺得那深藍色的海岸線像塊被掰彎的果凍,此刻竟真要踩在那片土地上了。
行李箱是高中畢業(yè)時買的,24 寸的磨砂黑,側(cè)面還貼著去實習城市的托運標簽。她往里面塞了三件棉麻襯衫,兩條牛仔短褲,還有為了出片買的漂亮小裙子,最后把單反相機包緊緊捆在拉桿上。大茄子玩偶被留在枕頭邊,紫色的絨毛在陽光下泛著柔光,像在替她守著這個即將迎來新生活的房間。
出發(fā)前三天,栗子對著電腦屏幕把攻略改了五遍。Naver 地圖上標滿了熒光色的大頭針:城山日出峰的繡球花海標成粉色,涯月邑的海景咖啡廳是明黃,黑豬肉一條街用了饞人的橙紅。她甚至查好了每個景點的人流高峰時段,把日出峰的行程定在七點前,就為了躲開舉著自拍桿的旅行團。
“一個人去那么遠?” 母親把暈車藥塞進她包里,鋁箔板碰撞的聲音像串細碎的風鈴,“那邊治安好不好?記得每天報平安?!?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然后在她拉行李箱出門時,突然說 “需要我送你么?”
栗子向后擺了擺手,放過了完全沒有送她意愿的老爸,一個人拉著行李箱走進了通往機場的地鐵。飛機明明坐過很多次,但是每一次看到云海的時候還是會不自覺的拿出手機拍照。
濟州島的風裹著咸濕的氣息撲在臉上時,繡球花沿著石板路鋪成紫色的瀑布,有的花瓣還沾著晨露,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潑在了山坡上。她舉起單反,快門聲和海浪拍礁石的節(jié)奏意外合拍,取景器里突然闖進個穿白裙子的姑娘,舉著手機對著同一片花海傻笑。
“要幫你拍嗎?” 姑娘的中文帶著點臺灣腔,發(fā)尾卷卷的像海浪的弧度。栗子愣了愣,看見對方相機包上掛著同款茄子掛件,和自己一摸一樣只是是mini版的?!拔医邪⒕?,在釜山交換的留學(xué)生?!?姑娘把相機遞給她時,栗子發(fā)現(xiàn)鏡頭蓋邊緣磕掉了塊漆,和自己的那臺如出一轍。
她們在城山日出峰的觀景臺分食了一塊芝士年糕,拉絲的奶酪沾在嘴角,被海風一吹涼得發(fā)硬。阿卷指著遠處的海說那是 “果凍?!保柟獯┩负K畷r能看見十米深的珊瑚礁,像塊被陽光曬化的青提味果凍,栗子咬著年糕點頭。
涯月邑的咖啡廳建在懸崖邊,落地窗外就是翻滾的浪花。栗子剛調(diào)好轉(zhuǎn)盤準備拍咖啡拉花,鄰座的姑娘突然湊過來說 “角度不對”。她教栗子把相機仰角抬高三十度,讓浪花剛好漫過咖啡杯的邊緣,“這樣拍出來像把大海喝進嘴里”。三個獨自旅行的姑娘擠在一張小圓桌旁,分食了一份蜂蜜炸雞,雞皮的酥脆混著海風的咸,在舌尖釀成奇異的甜。
“我在首爾讀博,” 戴眼鏡的姑娘推了推鏡框,鏡片反射著波光,“導(dǎo)師催論文催得緊,偷跑出來喘口氣?!?她手機里存著論文初稿,頁眉標著密密麻麻的批注,可談起牛島的海女表演時,眼睛亮得像落滿星星。
栗子在濟州島待了整整七天。她在咸德浴場的沙灘上寫了張明信片寄給自己,沒有寄出而是打算將明信片和這次旅游的照片粘在一起;在柱狀節(jié)理帶看海浪撞碎在玄武巖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相機背帶;最后一天清晨,她蹲在民宿的繡球花叢里,看著露水從花瓣滾落,突然明白為什么人們總說旅行像場輪回 —— 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所以當她再次坐上回程的航班,聽著ipad上下載好的音樂時,她覺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然而她該夢醒了。
拖著行李箱走進家門時,母親正在腌泡菜,玻璃罐里的櫻桃蘿卜浸在紅湯里,像塊塊透明的寶石。“曬黑了?!?母親捏了捏她胳膊,指尖帶著辣椒面的灼意,“冰箱里有你愛吃的西瓜。”
距離入職還有一個多月,栗子把旅行照片導(dǎo)進電腦,按日期建了三個文件夾。阿卷發(fā)來消息說已平安回到釜山,附上張在海邊拍的背影照,裙擺飛揚得像只白鳥。栗子剛回了個笑臉,手機就彈出新消息提醒,是個陌生的企業(yè)微信群。
HR 在群里發(fā)了條歡迎消息,附帶三十個文件的壓縮包,標題寫著 “新人預(yù)熱學(xué)習資料”。栗子點開第一個文檔,里面是通訊行業(yè)的發(fā)展史,要求下周前提交五千字讀后感。她咬著冷面的吸管往下翻,看見群成員列表里有二十七個頭像,大多是和她一樣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
最初的消息確實無關(guān)痛癢:“試用公司的產(chǎn)品并貨比三家”“自愿參與的線上分享會”。栗子把這些消息設(shè)成免打擾,每天背著相機在小城轉(zhuǎn),拍老槐樹的影子,拍菜市場的煙火氣,直到某天清晨被群消息的震動吵醒。
“今日任務(wù):各位新入職的員工,請?zhí)顚憘€人信息以及個人愛好,下午五點前發(fā)郵箱,后續(xù)的新員工匯報會表演需要你們?!?/p>
消息后面跟著個微笑的表情,刺得人眼睛疼。栗子盯著屏幕上的日期,距離入職還有二十二天。她翻了翻聊天記錄,昨天的任務(wù)是整理五十頁的行業(yè)報告,前天是設(shè)計用戶調(diào)研問卷,群里已經(jīng)有人發(fā)了哭臉表情,說畢業(yè)論文答辯都沒這么累。HR 的消息突然彈出來,帶著刺眼的紅色感嘆號:“這些任務(wù)都是為了讓大家提前適應(yīng)節(jié)奏呀~畢竟正式入職后只會更忙呢~不配合的話,可能會影響最終入職哦~”
后面跟著個無辜眨眼的表情。
栗子氣得把手機摔在沙發(fā)上,屏幕磕在抱枕的拉鏈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母親端著切好的西瓜走進來,看見她攥得發(fā)白的指關(guān)節(jié),把叉子插進塊最紅的瓜瓤:“又怎么了?叫得這么大聲?”
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變得聒噪起來,像無數(shù)根針在刺著耳膜。栗子拿起手機,群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發(fā)任務(wù)完成的截圖,附言 “謝謝 HR 的用心”。她盯著那些消息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在濟州島的最后一晚,阿卷說 “成年人的世界總喜歡用‘為你好’包裝綁架,但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私欲”,當時她們正坐在海邊,看星星掉進果凍般的海里。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把群消息設(shè)置成了 “不顯示該聊天”。西瓜的甜汁在舌尖化開,栗子咬著瓜籽想,或許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 有繡球花海的浪漫,也有藏在微笑表情后的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