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東的車剛駛出工業(yè)園區(qū),就被堵在了早高峰的車流里。他煩躁地按了按喇叭,卻被前面貨車的尾氣嗆得咳嗽——那貨車車身上印著“新能源汽車專用配件”,鮮紅的字體在灰蒙蒙的晨霧里扎眼得很,像在嘲笑他那批堆在倉庫里、連包裝都沒拆的滯銷品。
“陳哥,要不咱先去趟王行長家?”李大海在副駕上搓著手,指縫里還沾著昨天給客戶搬樣品時蹭的機油,“我托人打聽了,他閨女下個月出嫁,咱送點實在的……”
“送啥?送咱倉庫里的廢鐵?”陳立東冷笑一聲,方向盤打到底,車子猛地拐進一條窄路,輪胎碾過路邊的積水,濺起的泥點糊了大半扇車窗,“去年給他送的那幅畫,據(jù)說是張大千的仿品,花了我五萬,結果呢?貸款照樣拖!這些人眼里只有錢,沒有情義?!?/p>
他說“情義”兩個字時,牙咬得格外緊。就像三年前,他拍著胸脯跟老客戶們保證“東辰的貨,砸了招牌也不能砸了你們的信任”,結果為了趕新能源配件的工期,硬生生耽誤了給老客戶供貨,幾個合作了十幾年的廠子,現(xiàn)在見了他的電話都直接掛。
車子在一家早餐攤前停下。陳立東買了兩碗豆腐腦,遞一碗給李大海,自己卻沒胃口,用勺子在碗里攪來攪去。攤主見他眼熟,湊過來說:“陳總,聽說你那新生產(chǎn)線停了?前陣子我侄子還托我問,能不能去你廠里上班呢?!?/p>
陳立東的手頓了頓。他想起上個月裁員時的情景:三十多個老工人堵在辦公室門口,其中一個跟了他十五年的鏜床師傅,紅著眼圈說“陳總,我兒子下個月結婚,能不能再給我留倆月活兒”,他當時怎么說的?哦,他說“廠子都快沒了,我哪顧得上你們”——現(xiàn)在想想,那話像把鈍刀子,不僅割了工人的心,也割了他自己的根。
“走,去鼎盛模具。”他把半碗豆腐腦推到一邊,發(fā)動車子。鼎盛是他最后能指望的供應商,王強老板跟他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兄弟,當年他創(chuàng)業(yè)缺錢,王強把準備買房的錢都挪給了他。
可到了鼎盛廠門口,陳立東卻不敢下車了。廠門緊閉,幾個工人正往墻上刷白漆,把“東辰機械戰(zhàn)略合作伙伴”的牌子蓋得嚴嚴實實。王強站在門里,背對著他,手里拿著一張圖紙,正跟技術員說著什么,側臉的線條冷得像塊鐵板。
“我去吧?!崩畲蠛M崎_車門,剛走兩步就被王強的人攔住了。王強轉過身,看見陳立東,扯了扯嘴角,算是打過招呼,聲音卻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立東,不是我不幫你,你那批圖紙,我?guī)煾悼戳耍f咱這設備做不了。精度差三個絲,新能源車企根本不認?!?/p>
“我加錢!”陳立東沖過去,隔著鐵門吼道,“每噸加五百!先做一百套,算我求你!”
王強從口袋里掏出個皺巴巴的本子,翻開其中一頁,遞到鐵門前:“你自己看。去年你讓我做的那批電機殼,因為精度不夠,客戶退貨,我賠了八十萬。這錢到現(xiàn)在你還沒給我。立東,我是開廠的,不是開慈善堂的。”
本子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記著賬:“東辰機械,電機殼貨款,欠800,000元”。陳立東的臉騰地紅了,像被人當眾扇了耳光。他想起去年王強老婆住院,打電話來催錢,他當時正忙著給新生產(chǎn)線剪彩,不耐煩地說“等我賺了大錢,十倍還你”——現(xiàn)在看來,那話比放屁還臭。
“強子,算我……”
“別叫我強子?!蓖鯊姶驍嗨驯咀邮掌饋?,“當年我爹跟我說,借錢給朋友,得看他是不是懂得‘量力而行’。你現(xiàn)在這樣,不是闖,是瘋?!彼麚]揮手,讓工人把鐵門關上,“你走吧,等你啥時候想明白了,咱再喝頓酒?!?/p>
鐵門“哐當”一聲關上,把陳立東的話堵在了喉嚨里。他看著王強轉身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從小一起爬樹掏鳥窩的兄弟,后背已經(jīng)駝了,頭發(fā)也白了大半,像株被風雨打蔫的老玉米——而自己,就是那場最猛的風。
車子開回市區(qū)時,陳立東的手機響了,是張梅。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立東,車間的劉師傅剛才來電話,說他兒子得了白血病,想預支半年工資……還有,稅務局的人來了,說咱有筆稅款沒交,讓下午之前補上?!?/p>
陳立東把手機扔在座位上,沒接。他盯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來來回回,刮不干凈上面的泥點,就像他現(xiàn)在的日子,怎么也理不清。父親的筆記本還在口袋里,他掏出來,指尖劃過“三分靠膽,七分靠看”那行字,突然覺得眼睛發(fā)酸——原來自己一直以為的“膽”,不過是瞎闖;而該“看”的路,早就被自己堵死了。
“去歸元觀?!彼蝗徽f。
李大海愣了:“現(xiàn)在?那老道神神叨叨的,能管用?”
“管不管用,總得試試?!标惲|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火星濺起來,燙了他的手指,他卻沒躲,“總比坐在這里等死強?!?/p>
車子拐上通往城郊的山路,兩旁的樹越來越密,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陳立東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等著他的不僅是一個老道,還有一場讓他扒掉三層皮的認知風暴——而那場風暴的第一粒種子,其實早就埋在了他心里,就在他第一次對老周說“你老了”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