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比陳立東想的更陡。車輪碾過碎石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在啃噬他那顆早就繃到極限的神經。李大海在副駕上打盹，頭歪在車窗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陳立東調低了空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疼。
快到山頂時，雨突然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遠處的歸元觀在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陳立東把車停在觀門口的老槐樹下，抬頭看見斑駁的門楣上，“歸元觀”三個篆字被雨水泡得發(fā)黑，門兩側的對聯(lián)只剩半截：“心迷就像隔靴搔癢，智悟方知……”后半句被蟲蛀得沒了蹤影。
“這破地方，能有高人？”李大海揉著眼睛下車，腳剛落地就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在青苔上。陳立東沒理他，推開虛掩的木門，吱呀一聲，驚飛了梁上的幾只麻雀。
院子里雜草半人高，正中央擺著個石桌，桌角裂了道縫，里面塞著些枯枝敗葉。一個穿灰布道袍的老者蹲在石桌旁，背對著他們，手里捏著根樹枝，在泥地上畫著什么。雨絲落在他的道袍上，暈開一片深色，他卻像沒察覺似的，嘴里還念念有詞。
“道長，”陳立東走過去，聲音有些發(fā)緊，“我……”
老者沒回頭，突然問：“知道劉備為什么敗在夷陵嗎？”
陳立東愣了。他從小聽三國，劉備伐吳的故事能倒背如流，當下脫口而出：“因為他不聽諸葛亮的勸，非要替關羽報仇，結果被陸遜火燒連營……”
“錯了?！崩险甙褬渲σ蝗?，轉過身來。陳立東這才看清他的臉：皺紋像刀刻似的，卻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兩汪深潭。他指了指石桌上的棋盤——不知何時擺了黑白兩子，黑子擺成個歪歪扭扭的“蜀”字，白子卻散成一片，把黑子圍在中間。
“劉備敗的不是戰(zhàn)術，是人心?！崩险吣闷鹨活w黑子，重重拍在棋盤中央，“他當年靠‘仁義’聚人，關羽、張飛是他的左膀右臂，可當了皇帝，就把‘兄弟情’當成了治國的尺子。關羽死了，他就不管曹魏這個心腹大患，非要傾國之力伐吳——這就像你，老員工犯錯你不罰，老客戶拖款你不催，把‘情義’當盾牌，結果呢？盾牌早被人捅成篩子了。”
陳立東的臉“騰”地紅了，像被人當眾扒了衣服。他想反駁，喉嚨卻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者說的，不正是他這幾年的光景？李大海私吞貨款，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客戶欠了三百萬，他抹不開面子去要，結果對方直接換了供應商。
“你看這白子，”老者又拿起一顆白子，在棋盤上劃了個圈，“像不像現(xiàn)在的市場？新能源、智能化、輕量化……這些都是規(guī)矩，你偏要用老一套的‘膽子’去撞，就像拿雞蛋碰石頭。當年你靠拖拉機配件發(fā)家，那是趕上了風口；現(xiàn)在風口變了，你還抱著老賬本不放，不輸才怪?！?/p>
“我沒抱老賬本！”陳立東終于憋出一句，聲音發(fā)顫，“我上了新生產線，引進了德國設備，我……”
“引進設備有什么用？”老者冷笑一聲，指了指他的腳，“你穿著西裝皮鞋，走的還是山路，能不崴腳？你知道新能源配件的精度要求是多少嗎？你知道客戶下個月要換什么型號嗎？你啥都不知道，就敢砸兩億擴產，這不是闖，是傻?！?/p>
這話像根針，狠狠扎在陳立東最疼的地方。他想起那個被他辭退的技術總監(jiān)老周，當年老周拿著厚厚一疊調研報告，說“陳總，咱得先做市場調研，搞小批量試產”，他當時怎么說的？哦，他說“老周你太保守，做生意就得敢賭”?，F(xiàn)在想來，那哪是賭，分明是閉著眼往火坑里跳。
李大海在一旁急了，梗著脖子說：“道長，話不能這么說！我們陳總當年……”
“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崩险叽驍嗨?，目光又落回陳立東身上，“劉備后來為什么能三分天下？不是因為他能打，是因為他請了諸葛亮?？赡阋詾樗埖氖擒妿煟垮e了，他請的是面鏡子——能照出他看不見的坑，能算出他算不清的賬。你現(xiàn)在缺的，不是錢，不是設備，是面鏡子?！?/p>
雨越下越大，打在石桌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陳立東蹲下身，看著棋盤上的殘局，突然想起車間里的齒輪——兩個齒輪要想咬合，齒形、齒數、模數都得嚴絲合縫，差一點就會卡住，甚至崩齒。他這幾年的決策，就像用拖拉機的齒輪去套高鐵的軸承，不崩才怪。
“那我該怎么辦？”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懇求。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向人低頭，可奇怪的是，心里反倒松快了些。
老者沒直接回答，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塊黝黑的石頭，上面刻著個“悟”字。“你先回去，把你這幾年做的決定，不管對的錯的，都寫下來，一條條琢磨。什么時候想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再來找我?！彼咽^塞給陳立東，“記住，別總怪市場，別總怪員工，先問問自己——你是不是把‘運氣’當成了‘本事’？”
陳立東攥著那塊石頭，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一直涼到心里。他抬頭想再說點什么，老者卻已經轉過身，背著手走進了雨霧里，只留下一句話在風里飄：“劉備三顧茅廬才見著諸葛亮，你這點委屈，算什么？”
下山的路上，誰都沒說話。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卻總也刮不干凈上面的雨痕，就像陳立東此刻的心情，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快到山腳時，他突然停下車，從后座翻出個筆記本，是他平時記決策的本子。翻開第一頁，是三年前擴產時寫的：“干！怕個球！”字跡張揚，透著股橫勁。他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半晌，突然抓起筆，在下面重重畫了個叉。
“大海，”他把本子合上，聲音有些沙啞，“咱不找王行長了，也不找王強了。回廠里，把老周請回來?！?/p>
李大海愣了：“請他？他當初……”
“當初是我錯了?！标惲|發(fā)動車子，雨幕里，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些，“道長說得對，我得先找面鏡子，照照自己到底是個啥模樣?！?/p>
車子駛離山路，重新匯入車流。陳立東不知道，他這一轉身，不僅是要請回一個技術總監(jiān)，更是要撕開自己心里那道早就該撕開的裂縫——而裂縫后面，藏著的不僅是東辰機械的生路，還有他自己的重生。只是他沒想到，這道裂縫撕開的過程，會比他想象的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