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剛到東辰機械的廠門口，陳立東就愣住了。往常這個點，門衛(wèi)老張總會在傳達室里煮茶，今天卻不見人影，只有傳達室的窗戶開著，風吹得里面的報紙“嘩啦”作響。更讓他心沉的是，廠區(qū)主干道上，幾個穿著工裝的工人正蹲在地上抽煙，見他的車開進來，都齊刷刷地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他看不懂的復雜。
“陳哥，不對勁啊。”李大海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就被一個年輕工人拉住了，“海哥，你可回來了！財務(wù)部的張姐剛才被稅務(wù)局的人堵在辦公室，說要是下午再不交齊稅款，就封賬……”
陳立東的心猛地一沉，剛要往里走，就見張梅從辦公樓里跑出來，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得“噔噔”響，臉上沒一點血色：“立東，你可回來了！稅務(wù)局的人說，要是今天下午五點前交不上那筆八十萬的欠稅，他們就……”
“我知道了?！标惲|打斷她，聲音比平時穩(wěn)了些，“先別慌，我有辦法?！彼@話其實沒底，可看著張梅泛紅的眼圈，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會吼了。
“你有啥辦法？”張梅的聲音發(fā)顫，“銀行催得緊，供應(yīng)商堵門，現(xiàn)在連稅務(wù)局都來了……立東，咱是不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這話像根針，扎得陳立東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到老周的號碼——那是他昨天在車里翻了半天才找到的，號碼后面還跟著個括號，寫著“老頑固”，是去年賭氣時存的。他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兩秒，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懸，終究還是按了下去。
電話響了三聲才被接起，老周的聲音隔著電流傳來，帶著點不耐煩：“誰??？”
“是我，陳立東?！彼穆曇粲行└蓾袄现?，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想……想請你回廠里坐坐。”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久到陳立東以為信號斷了，才傳來老周的冷笑：“陳總這是想起我了？當初把我轟走的時候，不是說‘東辰離了誰都能轉(zhuǎn)’嗎？”
“是我錯了?！标惲|咬了咬牙，這話他這輩子沒對幾個人說過，“老周，以前是我糊涂，瞎決策，把廠子搞成這樣?，F(xiàn)在我知道錯了，想請你回來，幫我看看，東辰到底還有沒有救。”
又是一陣沉默，然后是老周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松動：“我在浙江這邊剛接手個新項目，走不開?！?/p>
“我等你?！标惲|搶著說，“你啥時候有空，我開車去接你。不管你要啥條件，只要能讓東辰活下來，我都答應(yīng)?！?/p>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就掛了。陳立東握著手機，手心全是汗。張梅在一旁看得發(fā)愣：“你真要請老周回來？他當年跟你吵得那么兇，回來還不得……”
“吵才好?！标惲|望著車間的方向，那里的煙囪早就不冒煙了，“以前就是沒人敢跟我吵，我才把路走歪了?！?/p>
他沒等多久，第二天一早，老周就自己坐高鐵來了。陳立東去車站接他時，見他背著個舊帆布包，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裳，跟當年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澳愕故潜纫郧皶f話了?！崩现苌狭塑嚕谝痪湓捑蛶е蹋安贿^別以為說句‘我錯了’，就能把欠我的工資補上?！?/p>
“少不了你的?！标惲|笑了笑，這是這陣子以來，他第一次真心笑出來，“不僅要補，還得給你漲?！?/p>
可老周剛進廠區(qū)，就炸了鍋。李大海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陳哥，你瘋了？讓他回來？當年要不是他跟你對著干，咱能……”
“當年要是聽他的，咱能走到今天？”陳立東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老周，你現(xiàn)在就去技術(shù)部，把那批新能源配件的圖紙重新審一遍，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需要啥人手，啥設(shè)備，盡管開口?！?/p>
老周沒廢話，放下帆布包就扎進了技術(shù)部。沒過半天，他就拿著一疊圖紙來找陳立東，“啪”地拍在桌上：“你自己看！這公差范圍標的是±0.05毫米，咱的設(shè)備最多只能做到±0.1毫米，這不是逼著工人造假嗎？還有這個材料，客戶要的是高強度鋁合金，你圖便宜買的是普通鋁，能不裂嗎？”
陳立東看著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臉一陣紅一陣白。這些問題，老周當年都跟他說過，可他當時只當是耳旁風。“那……能改嗎？”他的聲音有些發(fā)虛。
“能改，但得花錢?！崩现苣闷鸸P，在圖紙上圈了幾個地方，“換刀具，調(diào)設(shè)備，重新采購材料，少說也得這個數(shù)。”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萬？”
“三百萬?！崩现馨琢怂谎?，“你以為改圖紙是過家家？還有，你得把以前辭退的那幾個老技術(shù)員請回來，現(xiàn)在這批年輕人，理論行，實操差遠了?！?/p>
陳立東的心又沉了下去。三百萬，現(xiàn)在對他來說就是天文數(shù)字?？煽粗现苎劾锏暮V定，他突然想起歸元觀老道的話——“找面鏡子，照照自己”。老周就是那面鏡子，雖然扎眼，卻能照出他的糊涂。
“行，我來想辦法。”他咬了咬牙，“人，你去請；錢，我來籌?！?/p>
可籌錢的路，比他想的還難。他跑了十幾家親戚，磨破了嘴皮，才借到五十萬；張梅把陪嫁的首飾都當了，湊了二十萬；李大海偷偷把房子抵押了，換來一百萬——離三百萬還差八十萬。
就在他愁得睡不著覺時，老周突然找到他，遞給他一張銀行卡：“這里面有八十萬，是我這幾年攢的。你先用著，算是我入的股?！?/p>
陳立東愣住了，看著老周布滿老繭的手，喉嚨突然發(fā)緊：“老周，我……”
“別廢話?！崩现軘[擺手，“我不是幫你，是幫東辰。這廠子就像我看著長大的娃，不能就這么毀了。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再瞎決策，我立馬把錢抽走，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