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的鶯啼燕語，從來黏膩得能拉出絲來，裹著廉價脂粉和過濃的酒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恩客們劃拳行令的喧嘩、姐兒們嬌嗲做作的奉承、杯盞碰撞的脆響，混雜成一種永無止境的背景噪音，足以磨鈍最敏感的神經(jīng)。
臺子新上了盞孤零零的西洋玻璃燈，光線慘白，照得我指尖那片因長期撥弄琴弦磨出的薄繭無所遁形，也照得臺下那些或貪婪、或迷醉、或麻木的臉孔愈發(fā)清晰?？諝饫锔又澄餁堅湍撤N難以言明的曖昧氣味，悶得人胸口發(fā)堵。
跑堂的龜公老錢，總是佝僂著他那仿佛永遠挺不直的背，一張臉皺得像顆風(fēng)干的核桃，眼神渾濁，動作慢吞吞地穿梭在桌椅間隙，收拾著狼藉的杯盤。一個腦滿腸肥的綢緞商猛地推開身邊膩著的姑娘，油光滿面的臉上盡是不耐，粗著嗓子嚷嚷：“靡靡之音！爺?shù)亩涠悸牫隼O子了！來個新鮮的！帶勁兒的！有沒有？”
鴇母柳三娘就站在臺子邊沿，一身濃艷的綢緞裹著豐腴的身段，臉上堆滿了職業(yè)的甜膩笑容，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子，可那雙精明的眼睛里卻沒有半分暖意，只淬著冰涼的算計。她朝我飛快地遞了個眼色，無聲地催促：愣著作死?。窟€不趕緊的！討賞錢！今天要是再沒進項，仔細你的皮！
指甲掐進掌心，細微的刺痛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跑，是無處可跑的?；钕氯ィ駷€泥一樣在這污濁之地活下去，就需要銀錢，需要一口吃食。
我緩緩閉上眼，試圖將周遭的一切嘈雜隔絕在外，吸進一口那混濁得令人作嘔的空氣，再慢慢吐出。指尖冰涼的觸感落在琴弦上，這一次，流瀉出的不再是軟綿綿勾人魂魄的江南小調(diào)，也不是那些喧鬧得能把屋頂掀翻的鑼鼓點子。
是《貝加爾湖畔》。
空靈、憂傷、帶著與現(xiàn)代都市鋼鐵森林截然不同的自然氣息與懷念的旋律，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冷冽溪流，驟然劈開了滿室黏膩溫吞的油膩喧囂。鋼琴的韻律被強行用古箏模仿，音色古怪又奇異地抓人。
幾個音符跳躍出去，臺下那鼎沸的聲浪竟奇異地停滯了一瞬。好幾道詫異的目光投擲過來，尋找著這陌生、突兀卻又莫名動人的音律來源。有人舉著酒杯忘了喝，有人張著嘴忘了調(diào)笑。
我的手指近乎麻木地在琴弦上滑動，每一個音符的震顫都像直接砸在我自己的心口上。那本早已泛黃、邊角被摩挲得起了毛邊的琴譜，此刻正無比清晰地攤開在我的腦海里。上面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標注，甚至角落那個墨點，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那是他親手為我抄錄的。一筆一劃，工整又帶著他特有的潦草勁兒。他說：“寶寶，這曲子配你，又冷又仙，就是好像有點太孤單了，以后我天天給你彈，就不孤單了。”
言猶在耳，人已成渣。
視線控制不住地飄向二樓最好的那間雅座，珠簾半卷，影影綽綽能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正慵懶地倚著，懷里摟著個身段窈窕、妝容精致的女子。那女子嬌笑著往他嘴里喂了一顆葡萄，他低頭不知說了句什么，惹得那女子一陣花枝亂顫。
是他。
哪怕隔著重影和距離，哪怕?lián)Q了身皮囊，燒成灰我也認得。
心口那塊早已結(jié)痂的傷疤像是被鈍器猛地重新鑿開，汩汩地往外冒著血和痛楚。指尖一個踉蹌，差點彈錯了一個音。我猛地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鐵銹味瞬間彌漫開來，用疼痛強迫自己穩(wěn)住。
不能錯。不能在他面前錯。
彈下去。為了一口飯，也為了……為了那點可笑的不甘心。
琴音如泣如訴，講述著貝加爾湖的冰雪，講述著月光下的寧靜，講述著失去后的曠野和茫然。這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曲調(diào)，像是一個異類闖入了不該存在的空間，撕裂著某種虛假的平衡。
臺下，最初的好奇和詫異過去，大部分客人顯然對這聽不懂又“不夠味兒”的曲子失去了興趣，重新埋首于酒肉和美色。偶爾有人低聲嘟囔：“什么玩意兒，凄凄慘慘的，敗興！”
但也有零星幾個人，神情變得有些不同。
那個常年蹲在后廚門口洗碗、頭發(fā)花白、總是沉默寡言仿佛不存在的劉大娘，擦碗的動作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她怔怔地抬起頭，望向臺上，渾濁的老眼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晃動，像是沉睡了許久的火山即將蘇醒。她手里那只磕破了邊的粗瓷碗，“哐當”一聲脫手砸在地上，碎片四濺，渾濁的洗鍋水淌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
角落里，一直低著腦袋擦拭桌面的龜公老錢，佝僂的背似乎僵硬了。他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抬起頭，那雙平日里只有麻木和諂媚的眼睛里，此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念著什么咒語。
而靠近大門陰影里，那個時常溜進來討剩飯、渾身散發(fā)著餿味的瘸腿老乞丐，原本癱在地上像是一灘爛泥。此刻卻猛地坐直了身體，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駭人，死死地盯著我，或者說，盯著我手下流出的音符。他胸膛劇烈起伏，攥著破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將那碗捏碎。
琴音流淌，我自己仿佛也被這旋律拖回了那個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不是身體的累，是靈魂被抽干后的虛無和鈍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看不見的尖刺，刮擦著喉嚨和胸腔。
一曲終了。
最后一個音符顫巍巍地消散在污濁的空氣里，余韻帶著慘淡的凄涼。
臺下靜了一瞬，比剛才曲子中間那片刻的安靜更加徹底，一種詭異的、醞釀著風(fēng)暴的死寂。
然后，“啪、啪、啪?！?/p>
幾聲慢條斯理、帶著明顯輕浮和嘲弄意味的鼓掌聲，從二樓的雅座清晰地傳來。
珠簾晃動，他摟著那美人兒，探出半個身子，唇角勾著玩味的笑意，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
“嘖，”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大堂的寂靜，帶著一種殘忍的天真，“曲子倒是有趣，就是太凄苦了些。小娘子，年紀輕輕，哪來那么多愁緒？”
他懷里的美人也掩嘴輕笑，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優(yōu)越感。
他頓了頓，仿佛真心疑惑，又仿佛只是無聊的消遣，笑問道：“總是彈這種調(diào)調(diào)，不嫌悶得慌？難道不知人生苦短，應(yīng)及時行樂么？”
他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進我心口最柔軟潰爛的地方，還惡劣地擰了一圈。
及時行樂？
是啊，你倒是很會行樂。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指尖冰涼，渾身血液都像是凍住了。
然而，還沒等我被這徹骨的冰寒徹底吞噬——
“哐啷——！”
又是一聲巨響，比剛才劉大娘摔碎碗碟的聲音更加驚人。
是那個一直沉默得像塊石頭的龜公老錢！他猛地站直了身體，常年佝僂的背脊竟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噠”聲，仿佛什么東西正在強行歸位。他臉上那層慣有的、近乎奴性的麻木和皺紋，在這一刻劇烈地扭曲、抖動，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在我身上燒出兩個洞來，聲音干澀嘶啞，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震顫和急切，猛地吼出聲：
“這曲子……這調(diào)子？！你……你究竟從何得來？！奏者……莫非同鄉(xiāng)？!”
與此同時，陰影里的老乞丐猛地將手里討飯的破碗狠狠摜在地上，碎片炸裂！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爆發(fā)出完全不符合他年老體衰形象的怒吼，目標卻直指二樓雅座：“放你娘的狗屁！及時行樂？！這等……這等……”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氣得渾身發(fā)抖，“這等滌蕩靈魂之音！豈是你這等只知醉生夢死、驕奢淫逸的蛀蟲配享用的？！你懂個屁！”
整個“暗香浮”徹底死寂下來。
所有目光，驚疑的、駭然的、看熱鬧的，在臺上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我、狀若癲狂的老錢和暴怒的老乞丐之間來回逡巡。
最后，都不約而同地，悄悄瞟向了二樓那位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的貴公子。
鴇母柳三娘張大了嘴，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手里的絹帕掉在了地上都毫無知覺。
我站在臺上，玻璃燈的光打在我臉上，想必是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撞擊著累累傷痕。
完了。
好像……鬧得更大了。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