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暗香浮”從未有過這樣的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方才的靡靡之音、酒肉喧囂被一種更具破壞力的、荒誕離奇的真實徹底碾碎。
所有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黏在臺上搖搖欲墜的我，狀若瘋魔的龜公老錢，以及那個暴怒起身、宛如煞神的老乞丐身上。空氣里彌漫著打碎碗碟的酸餿氣、老乞丐身上的腐臭味，還有一種一觸即發(fā)的、危險的火藥味。
二樓上，那位錦衣公子摟著美人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他臉上的輕浮和玩味瞬間凍結(jié)，像是精美的瓷器表面裂開了一道細(xì)縫，露出底下深色的坯土。陰沉之色迅速爬滿他的眼底，他微微瞇起眼，目光刀子似的刮過老乞丐，又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他懷里的美人似乎被這變故嚇到，笑容僵在臉上，下意識地往他懷里縮了縮。
鴇母柳三娘終于從石化狀態(tài)驚醒，“哎喲我的老天爺！”她尖著嗓子嚎了一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也顧不上什么風(fēng)情萬種了，提著裙子就想往老錢那邊沖，“老錢！你瘋了不成！胡吣什么！還不快給貴客賠罪！”
但她腳步還沒邁出去，就被另一幕駭?shù)冕斣诹嗽亍?/p>
只見那一直怔怔望著滿地碎瓷片的洗碗劉大娘，像是被老錢的嘶吼和乞丐的怒罵驚醒。她極其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雙平日里只有渾濁和逆來順受的眼睛，此刻卻清亮得嚇人，里面翻涌著三十年積壓的驚濤駭浪，是狂喜，是劇痛，是不敢置信，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猙獰的激動。
她沒看任何人，只死死盯著我，嘴唇哆嗦得厲害，干裂起皮的口中溢出破碎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三…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沒聽過了…”
她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踩在洗鍋水的污漬和碎瓷片上，發(fā)出“咔嚓”的輕響，她卻渾然不覺痛楚。淚水毫無預(yù)兆地從她深刻皺紋的眼角洶涌而出，沖刷著常年被油煙熏染的污跡，留下兩道清晰的痕。
“這調(diào)子…是…是那個世界…收音機里…街邊店里…放過的…”她抬起顫抖得如同秋風(fēng)落葉的手，指向我，又像是想抓住空氣中虛無的音符，“自打…自打莫名其妙來了這鬼地方…這是頭一回…頭一回啊！”
她的哭喊帶著一種絕望的宣泄，震得房梁上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落下。
“大娘…”我下意識地喃喃，喉嚨干澀發(fā)緊。同鄉(xiāng)？這兩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意識里。他們…他們難道也是…
不等我理清這荒謬的念頭，那邊的龜公老錢仿佛被劉大娘的話徹底點燃。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那雙盯著我的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他猛地抬手，竟不是去擦臉上不知何時也淌下的濁淚，而是狠狠抓向自己的臉頰邊緣！
“刺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撕扯厚牛皮紙的聲響驟然響起！
在所有人驚恐萬分的注視下，他臉上那層布滿皺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皮”，竟被他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邊緣卷翹起來，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略顯光滑的皮膚！
“啊——！”有膽小的姑娘失聲尖叫，直接暈厥過去。恩客們紛紛后退，撞翻了桌椅，杯盤碎裂聲此起彼伏。
老錢，或者說，不再是老錢的那個人，對周圍的混亂充耳不聞。他從那撕開的人皮面具縫隙里死死看著我，聲音不再是方才的干澀嘶啞，反而透出一種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威嚴(yán)，雖然依舊因激動而顫抖：
“說！這曲子你到底從何學(xué)來？！《貝加爾湖畔》…這名字不該存于此世！奏者！回答我！你是否來自華夏？！”
“華…夏？”我心臟猛地一縮。這個詞…
而就在他情緒激動地逼問時，許是動作太大，從他懷中那件油膩破爛的龜公服襟口，猛地滑落出一物，“鐺啷”一聲掉在地上。
那是一只半個巴掌大小的玄鐵令牌，形狀古樸，上面刻著繁復(fù)的兇獸圖騰和一個小小的、卻重若千鈞的“涼”字。令牌邊緣沾染著些許暗紅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痕跡，更添幾分肅殺。
有見識廣博的老鏢師倒吸一口冷氣，聲音發(fā)顫：“北…北涼王的調(diào)兵虎符？！見符如見王！他…他一個龜公怎會…”
話音未落，那陰影里的老乞丐已然暴怒到了極致。他根本不看那什么虎符，仿佛那只是塊廢鐵。他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跳，猛地一腳踹翻了身前那張擺著殘羹剩飯的桌子！
“轟隆——！”
湯水菜汁四濺，碗碟摔得粉碎，靠近的客人被濺了一身，驚叫著跳開。
“閉嘴！都給我閉嘴！”老乞丐嘶吼，聲音如同破鑼，卻帶著一股狂放的、撕裂一切虛偽的氣勢。他指著二樓那個臉色已經(jīng)陰沉得能滴出水的錦衣公子，又掃過那些驚惶失措的富商豪客，唾沫橫飛：
“同鄉(xiāng)？華夏？呸！先弄清楚這世道的屎盆子再認(rèn)親！你們聽聽他剛才說的什么混賬話！及時行樂？！??？！”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血紅的眼睛瞪向我，卻又不像是在指責(zé)我，反而是一種怒其不爭、痛心疾首的咆哮：“還有你！彈！彈得是好！這旋律是刻在咱骨子里的東西！可你彈給誰聽？！彈給這些腦滿腸肥、只會用金銀度量風(fēng)月、用權(quán)勢踐踏真心的蛆蟲聽嗎？！”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fēng)箱：“這……這他娘的是能滌蕩靈魂、讓我們記著自己從哪兒來的東西！不是給他們佐酒助興的玩意兒！不是他們配享用的！你這是在…在拿赤金填茅坑！糟踐！糟踐?。?！”
他的怒吼在空曠了許多的大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人心上。
二樓雅座里，錦衣公子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那是一種被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般的羞惱和暴怒。他猛地推開懷里的美人，站起身，珠簾被他帶得嘩啦作響。他死死盯著樓下這場荒唐的鬧劇，目光最終定格在我臉上，冰冷又懷疑。
鴇母柳三娘終于承受不住這接連的刺激，兩眼一翻，軟軟地癱倒下去，被同樣嚇傻的跑堂勉強扶住。
我站在臺上，玻璃燈的光照得我無所遁形。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指尖冰涼麻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老錢的逼問，劉大娘的哭訴，老乞丐的怒罵，還有那掉落在地、象征著無邊權(quán)勢的北涼兵符…
以及二樓那道冰冷刺骨、帶著審視和懷疑的目光。
碎片，無數(shù)的碎片在我腦海里飛旋碰撞，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真相，只帶來更深的恐慌和荒謬感。
他們…究竟是誰？
而他…聽到“華夏”，聽到這些，會不會…會不會想起一絲一毫？
巨大的疲憊和感知起來的痛苦如同潮水將我淹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針扎般的疼。
我只是想彈個曲子，換一口飯吃，怎么就會變成這樣？
那本泛黃的、他親手謄抄的琴譜，此刻仿佛在懷里燃燒起來，燙得我心口劇痛。
老乞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睛掃過全場，最后又落回我身上，似乎還想說什么。
但下一刻，異變再生！
只見那撕扯著人皮面具、露出部分真容的“老錢”，猛地扭頭，不是看向我，也不是看向二樓，而是警惕地望向“暗香浮”大門外沉沉的夜色，那雙暴露出的、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致的驚疑和凝重！
幾乎同時，暴怒的老乞丐也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猛地收聲，霍然轉(zhuǎn)頭望向同一個方向，臟污臉上的狂怒瞬間被一種野獸般的警覺取代！
死寂再次降臨。
一種比之前更加可怕的、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死寂。
“噠…噠…噠…”
極有韻律的、不緊不慢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清晰地從門外寂靜的長街傳來。
每一下，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