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昭是被凍醒的。
后腦勺撞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涼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竄。
他想抬手揉一揉發(fā)疼的太陽穴,手臂卻像灌了鉛,剛抬到一半就重重砸回鋪著破草席的炕上。
“這是……”他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冒火,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
入眼是熏得發(fā)黑的茅草頂,幾縷月光從破洞漏進(jìn)來,在墻角堆著的柴禾上投下斑駁光影。
身上的粗布短褐洗得發(fā)白,補(bǔ)丁摞著補(bǔ)丁,袖口還沾著草屑。
最詭異的是,他能清晰感覺到腹腔里那種空得發(fā)慌的灼燒——不是餓過勁的麻木,是每根腸子都在抽搐著要往一起絞的疼。
記憶像被人用石磨碾碎了重拼。
現(xiàn)代金融公司的會議室、投影儀藍(lán)光里跳動的K線圖、總監(jiān)拍在桌上的季度報表……這些畫面突然被另一團(tuán)記憶擠開:青石板路上的牛車轱轆聲、穿深衣的老吏在案前撥算籌、還有個女人尖著嗓子罵“賠錢貨”。
許昭猛地坐起身,額角撞在炕沿上,疼得倒吸冷氣。
“懶骨頭!日頭都曬屁股了還賴床?”
門“吱呀”一聲被踹開,穿靛青粗布裙的女人端著陶碗跨進(jìn)來,鬢角的銀簪子閃了閃。
她掃了眼炕上的許昭,嘴角撇得能掛油瓶:“昨兒劈的柴才五擔(dān)?當(dāng)我養(yǎng)閑人呢?”
許昭盯著她。
這張臉?biāo)朦c(diǎn)印象都沒有,但身體里涌上來的厭惡卻真實(shí)得可怕——是原主的記憶。
王氏,繼母,父親許謙死后掌控了許家所有田產(chǎn)和銀錢,每天只給原主半塊冷餅,卻讓他干著長工的活計。
“飯在灶上?!蓖跏习烟胀胪郎弦欢眨氲卓牡们嗍濉斑恰币宦?,“吃完趕緊去挑水。十擔(dān)水,少一擔(dān)今晚別想進(jìn)這門?!?/p>
許昭看著陶碗里的東西。
半碗黃米飯結(jié)著硬殼,表面浮著幾點(diǎn)霉斑,泛著股酸餿味。
他喉頭滾動兩下,原主的記憶里突然涌上來畫面:前幾日他多吃了半塊餅,王氏拿燒火棍抽他后背,木棍斷成兩截,背上的傷現(xiàn)在還火辣辣的疼。
“看什么看?”王氏扯了扯圍裙,“難不成還嫌我給多了?你爹那短命鬼死的時候,可沒給你留半畝地。要不是我心善——”
“夠了?!痹S昭開口,聲音比他想象中更冷。
王氏一怔,顯然沒料到這個向來唯唯諾諾的繼子會頂撞。
她瞇起眼,銀簪子在月光下晃出冷光:“你說什么?”
許昭沒接話。
他低頭盯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骨節(jié)突出,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泥,手背有幾道新結(jié)的血痂——是劈柴時被崩裂的木刺劃的。
原主的記憶像潮水漫上來:他每日寅時起床,挑水劈柴,去田間看佃戶收糧,回來還要給王氏捶腿,稍有差池就是打罵。
“行啊?!蓖跏贤蝗恍α耍Φ醚畚驳陌櫦y堆成褶子,“有本事你別吃這碗飯?!彼D(zhuǎn)身要走,又回頭補(bǔ)了句,“明兒去集市賣柴,錢都給我交回來。要是敢藏半文——”她拍了拍腰間的鑰匙串,“你爹那破匣子,我明兒就劈了當(dāng)柴燒。”
門“砰”地關(guān)上。
許昭盯著被震得搖晃的陶碗,霉味鉆進(jìn)鼻腔。
他突然彎腰把碗里的餿飯扒拉進(jìn)嘴里。
原主的身體太弱了,再不吃東西怕要撐不過今夜。
冷硬的飯粒刮著喉嚨,酸苦味在舌尖炸開。
許昭嚼了兩下,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他抹了把嘴,目光落在墻角的木匣上。
那是原主父親許謙留下的遺物,王氏總說里面沒值錢東西,卻把鑰匙看得緊。
許昭摸黑挪到木匣前。
木匣表面的紅漆已經(jīng)剝落,鎖孔里塞著干草——王氏根本沒鎖,只是用這種方式羞辱他。
他掀開匣蓋,里面只有幾本舊賬冊、半塊殘玉,還有本泛黃的古書。
古書封面寫著“商道秘賬”四個字,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
許昭翻開,發(fā)現(xiàn)書頁全是空白。
他自嘲地笑了笑,原主總說這是父親的寶貝,原來只是本空書。
他把書往匣底一塞,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什么硌了一下。
他重新翻開書。書頁間夾著張紙條,字跡潦草:“血啟,慎之?!?/p>
許昭捏著紙條的手頓了頓。
窗外的風(fēng)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啦”作響。
他摸出懷里的碎瓷片——原主總用這個刮柴刀上的木屑。
瓷片邊緣鋒利,他咬了咬牙,在指尖劃了道口子。
血珠滴在空白書頁上。
奇跡發(fā)生了。
暗紅的血跡像被吸進(jìn)紙里,一行墨字緩緩浮現(xiàn):“延熹七年夏,陽翟縣蝗災(zāi),夏糧減產(chǎn)七成,米價漲三倍。”
許昭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顫抖著翻頁,第二頁浮現(xiàn)新的字跡:“趙忠私通泰山賊,八月收黃金五千兩?!钡谌摚骸把屿浒四甏?,陳留郡暴雨,河堤決口。”
“這……這是……”他盯著不斷浮現(xiàn)的文字,指尖的血還在往下滴。
突然一陣頭暈,眼前發(fā)黑。
他扶住桌角,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原主的記憶里,許謙生前總說“商道即人道”,卻在彈劾宦官趙忠后突然暴斃,被安了個“通賊”的罪名。
原來他留下的不是空書,是用隱墨寫的秘賬,需要許家血脈才能激活。
許昭摸了摸發(fā)燙的額頭。
剛才翻了三頁,現(xiàn)在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是有人拿錐子在扎。
他想起紙條上的“慎之”,大概是說使用秘賬需要代價。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了兩下。
許昭把秘賬重新塞進(jìn)木匣,藏在炕席底下。
他摸了摸餓得發(fā)疼的肚子,目光落在墻角的柴堆上。
王氏說明兒要去集市賣柴,所得銀錢必須上交……
月光透過破窗照在他臉上。
許昭盯著自己手背上的血痂,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三倍米價么……”他輕聲呢喃,“王氏不是想錢?那就讓她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錢?!?/p>
寒風(fēng)從破窗灌進(jìn)來,茅草頂簌簌落著碎葉。
許昭裹緊身上的破襖,躺在炕上。
這一次,他沒有像原主那樣害怕明天的勞作,反而有些期待——當(dāng)太陽升起時,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遠(yuǎn)處傳來雄雞打鳴的聲音。
許昭閉上眼,耳邊回想著王氏臨走前的威脅。
他摸了摸炕席下的木匣,那里藏著改變命運(yùn)的鑰匙。
“明兒去集市賣柴……”他低聲重復(fù)著王氏的話,嘴角的笑意更濃了,“賣柴所得要上交?那就讓她看看,這柴里能榨出多少油水?!?/p>
窗外的天色漸漸發(fā)白。
許昭聽見王氏在院里罵罵咧咧地生火,聞到了粥的香氣——那是她和繼子們的早飯。
他翻身坐起,活動了下酸痛的胳膊。
這具身體雖然虛弱,但腦子是新的。
“該起床了。”他對著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說,“許昭,你的人生,從今天開始重寫。”
許昭是被粥香熏醒的。
茅草屋的梁上垂著蛛網(wǎng),晨光從破窗漏進(jìn)來,在土炕上投下一道歪斜的亮線。
他裹著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灰布襖坐起身,后頸還粘著草屑——這具原主的身體總在夜里被王氏趕到柴房打地鋪,此刻腰背酸得像被石磨碾過。
“死鬼!日頭都曬屁股了!”
院外傳來陶罐摔碎的脆響,王氏的尖嗓刺破晨霧。
許昭摸了摸炕席下的木匣,指腹隔著粗布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棱角,心跳漏了一拍。
昨夜他用指尖血激活的秘賬還在發(fā)燙,第二頁那句“延熹八年春,陳留郡暴雨,河堤決口”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原主記憶里,今年春末潁川確實(shí)鬧過糧荒,米價漲到三倍。
“磨蹭什么!”王氏踹開房門,靛青粗布裙角掃過門檻的碎陶片,“今日去集上賣柴,所得銀錢半文不許私藏。”她手里攥著根竹條,竹節(jié)處還沾著昨日打他時蹭的血,“若敢?;^——”
許昭抬頭看她。
王氏四十來歲,兩頰因常年嚼檳榔泛著暗紅,此刻眼角吊起,活像只撲食的母鴟鸮。
他注意到她腕上的銀鐲子又換了款式,是前日里繼子許明從鎮(zhèn)上賭坊贏來的——原主記憶里,這女人連他月俸五斗米都要克扣,更遑論賣柴的錢。
“知道了。”他垂下眼,聲音里帶著原主慣有的怯懦。
王氏的竹條“啪”地抽在門框上:“裝什么啞巴!”見他縮了縮脖子,這才滿意地甩袖轉(zhuǎn)身,“灶上留了半碗冷粥,喝了趕緊滾。”
許昭摸向墻角的柴擔(dān)。
那是原主天沒亮就上山砍的,二十來根拇指粗的雜木捆得整整齊齊。
他彎腰時,袖中滑落個布包——昨夜偷偷藏的,里面是從后院老槐樹下挖的三枚銅錢。
原主存了半年的體己錢,王氏翻遍屋子都沒找著。
集市在陽翟縣西頭,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濕,泛著冷光。
許昭挑著柴擔(dān)穿過賣菜的挑子、賣布的攤子,鼻尖縈繞著油餅香、咸魚臭和牲口棚的臊味。
他在街角選了塊空地,剛放下柴擔(dān),就聽見前頭傳來叫罵:“張公子要糧,你敢不賣?”
抬頭望去,穿湖藍(lán)錦袍的少年正踹翻糧攤。
竹筐里的糙米撒了滿地,白胡子老丈跪在泥里扒拉,被少年的皂靴踩住手背。
少年身后跟著兩個家丁,腰間掛著短刀,刀鞘上鑲著鎏金云紋——那是縣令張衡的標(biāo)記。
“張彪?!痹S昭低聲念出這個名字。
原主記憶里,這是張縣令最寵的嫡子,去年秋里為搶個賣花姑娘,打斷過三個莊稼漢的腿。
此刻張彪歪著嘴笑,金冠上的珍珠隨動作搖晃:“老東西,本縣尉府缺喂馬的料,你這糙米正好。”他踢了踢老丈的脊梁,“算你走運(yùn),給你十文錢——”
“十文?”老丈顫著聲,“這擔(dān)米足有三十斤,市價要百文!”
“百文?”張彪突然變了臉,抬腳踹在糧筐上,“本縣尉公子要你的米,是抬舉你!”他轉(zhuǎn)頭沖家丁使眼色,“把米裝上車,再給他十文。”
許昭盯著滿地的糙米。
秘賬里說今春陳留郡發(fā)大水,潁川的糧商們會提前囤糧,三月后米價漲到每斗八十文——可現(xiàn)在才二月初,市面上糙米不過每斗三十文。
他攥緊袖中布包,指節(jié)發(fā)白。
“看什么看?”
突然有陰影罩下來。
許昭抬頭,正對上張彪淬了冰碴的眼。
對方金冠上的珍珠擦著他的鼻尖晃,帶著龍涎香的濁氣噴在臉上:“你這窮酸小吏,也配站在街上?”
原主的記憶突然涌上來:三個月前,許昭還是縣上的文書小吏,因不肯幫張彪偽造田契被當(dāng)眾羞辱。
此刻張彪認(rèn)出他,指尖戳著他胸前補(bǔ)?。骸拔耶?dāng)是誰,原是許家那個喪門星。
你爹通賊被砍頭,你倒好,淪落成賣柴的?“
周圍的人漸漸圍過來。
賣菜的老婦低頭撥弄蔥,賣布的老漢假裝整理貨擔(dān)——在陽翟縣,沒人敢惹張公子。
許昭垂著眼,看著自己磨破的鞋尖:“小的賣柴,不敢多看?!?/p>
“哈!”張彪突然笑出聲,抬手將手里的銅子兒砸在他臉上。
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進(jìn)柴堆,有一枚擦過他眉骨,火辣辣地疼?!百p你的?!彼α怂π渥樱皾L去撿吧,窮鬼?!?/p>
許昭彎腰撿錢時,看見老丈正用破布兜著剩下的米,渾濁的眼里蓄著淚。
他數(shù)了數(shù),柴擔(dān)邊落著七枚銅錢——張彪剛才砸了七枚。
日頭過了竿子,許昭的柴賣完了。
總共賣了三十六文,其中七文是張彪砸的“賞錢”。
他攥著錢往家走,路過米鋪時特意停了停:柜臺里貼著告示,糙米每斗三十文,白米四十文。
王氏正蹲在院里擇菜,見他進(jìn)門立刻直起腰:“錢呢?”
許昭把銅錢遞過去。
王氏數(shù)了三遍,突然抄起竹條抽在他小腿上:“才三十六文?
你當(dāng)我是傻子?“竹條抽得生疼,他踉蹌著撞在院墻上,”西頭老李家的柴擔(dān)比你少兩根,賣了五十文!“
“今日集市人少......”
“放放屁!”王氏撲過來揪他頭發(fā),“你爹留下的破書早被我燒了,你個賠錢貨還想藏私?”她指甲掐進(jìn)他后頸,“明兒起三天不準(zhǔn)吃飯,去柴房跪著!”
柴房的門“砰”地關(guān)上,鎖頭“咔嗒”落了鎖。
許昭摸著被掐紅的脖子,借著月光看四周:墻角堆著發(fā)霉的麥草,梁上掛著蛛網(wǎng),地面潮得能擰出水。
他摸出袖中布包——三枚銅錢還在,剛才王氏搜身時沒翻到。
后半夜,饑餓像條蛇,從胃里往喉嚨鉆。
許昭蜷在麥草里,喉結(jié)動了動。
他摸向懷里——木匣被他藏在貼身的衣襟里,王氏沒搜到。
秘賬需要血激活,可昨夜翻了三頁,此刻太陽穴還突突地跳。
“就看一頁。”他咬了咬牙,咬破指尖。
血珠滴在秘賬上,墨跡緩緩浮現(xiàn):“陽翟縣北三十里,牛家莊。
三月初二開倉放糧,陳糧每石二十文。“
許昭的呼吸急促起來。
市面上糙米每石要三百文,陳糧雖差些,但熬粥沒問題。
牛家莊的糧倉......他想起原主記憶里,那是前幾年災(zāi)荒時建的官倉,歸郡里管,平時鎖著。
若能低價收糧,等春末漲價......
“咳!”他突然捂住嘴,嘗到腥甜。
過度使用秘賬的代價來了,眼前發(fā)黑,額頭沁出冷汗。
他強(qiáng)撐著把信息記在破布上,塞進(jìn)磚縫里——這是他的命,不能讓王氏發(fā)現(xiàn)。
柴房外傳來腳步聲。
許昭僵住。
腳步聲很慢,踩在青石板上“吱呀”作響,像是有人拖著什么重物。
他屏住呼吸,聽見門栓被撬動的聲音,還有壓低的對話:“夫人說,明兒一早就......”
“噓!”
月光被擋住了。
許昭盯著柴房的門縫,看見兩個黑影晃過,其中一個手里攥著麻繩。
他摸向磚縫里的布包,心跳得要跳出喉嚨——王氏要動手了。
(柴房外,鎖頭突然“咔嗒”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