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木門被踹開的瞬間,許昭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
霉味混著腥風(fēng)灌進來,王氏舉著油燈的手在發(fā)抖,影子被拉得老長,像張牙舞爪的惡鬼。
她身后兩個粗布短打的惡仆,一個拎著麻繩,一個扛著破草席——原主記憶里,這草席是去年埋隔壁老狗用的。
“賤種!”王氏指甲掐進許昭肩膀,油燈湊近他臉,“昨兒翻你枕頭底下,藏了半塊炊餅!
當(dāng)我養(yǎng)祖宗呢?“她轉(zhuǎn)頭對惡仆吼,”拖出去!
丟到北坡亂葬崗喂野狗!“
許昭被拽得踉蹌,膝蓋磕在門檻上。
他盯著王氏發(fā)間那支銀簪——原主親娘的陪嫁,上個月還在箱底鎖著。
喉間突然泛起腥甜,秘賬昨夜透支的余韻涌上來,眼前發(fā)黑。
“夫人!”左邊惡仆突然縮手,“他、他在笑?”
許昭確實在笑。
他摸到磚縫里的布包,三枚銅錢硌得掌心生疼。
王氏燒了原主的書,卻燒不掉秘賬;搜了他的身,卻漏了貼在墻縫里的情報——牛家莊官倉三月初二放陳糧,每石二十文。
“笑你蠢?!彼蝗话l(fā)力,手肘撞向右邊惡仆的肚子。
那惡仆“嗷”地彎腰,許昭借勢撲向王氏,指甲擦過她鬢角的銀簪。
王氏尖叫著后退,油燈摔在地上,火苗舔著麥草噼啪作響。
“救火!救火!”王氏跌坐在地,發(fā)髻散了一半,“別讓他跑了!”
許昭撞開左邊惡仆,踉蹌著沖進夜色。
背后傳來追打聲,他抄起墻角的斷犁柄,砸向院墻上的青瓦。
瓦片碎裂聲混著王氏的罵聲,他翻墻時劃破了手背,血腥味在嘴里漫開——正好,秘賬需要血。
但他咬著牙沒摸木匣。今夜用了兩次,再動秘賬得昏三天。
他往城北跑。
原主記憶里,城北有座廢棄糧倉,是十年前蝗災(zāi)時建的,后來郡里撥了新糧,舊倉就鎖著,鑰匙在里正老頭那兒——但里正上個月賭輸了錢,鑰匙抵給了西市的劉屠戶。
許昭躲進糧倉時,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他靠著發(fā)霉的木梁喘氣,聽見遠處傳來犬吠,王氏的罵聲像破鑼:“找不著人別回來!
明兒去報官,說他偷了我銀簪!“
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見墻角堆著半袋發(fā)霉的麥麩。
許昭摸出布包里的銅錢,三枚在掌心叮當(dāng)作響。
他盯著窗外漸暗的天色,突然聽見一聲悶哼——像是人被捂住嘴的聲音。
糧倉外的蘆葦蕩沙沙響。
許昭貼著墻根挪到窗邊,看見五個燈籠在晃動。
中間那個穿錦緞短衫的,是縣令嫡子張彪。
他手里攥著根柳枝,正抽向縮在草堆里的身影:“小賤蹄子,偷我家的爛薯塊?
老子帶你回府,頓頓管飽!“
那是個少女,十四五歲模樣,破襖上沾著泥,頭發(fā)結(jié)成縷。
她抱著個黑黢黢的薯塊,張彪的柳枝抽在她胳膊上,她咬著唇不吭,只往草堆里縮。
“張公子,這丫頭瘦得跟柴火似的?!备啻曛中Γ安蝗鐜Щ厝ソo夫人當(dāng)粗使?”
“粗使?”張彪扯住少女的辮子,“老子瞧她眼睛亮,當(dāng)通房正好?!彼焓秩グ巧倥囊骂I(lǐng),“先試試......”
“噗通!”
許昭抄起腳邊的碎石砸向蘆葦叢。
張彪的跟班罵罵咧咧轉(zhuǎn)頭,許昭趁機大喊:“東頭有野狗!”
少女突然發(fā)力,用薯塊砸向張彪的膝蓋。
張彪踉蹌著栽進泥坑,跟班們哄笑起來。
許昭沖過去拽起少女的手:“跟我跑!”
兩人沖進蘆葦蕩時,張彪的怒吼震得蘆葦亂顫:“追!
抓著那小子打斷腿!“
少女的手像冰錐,許昭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鞋早就磨破了,腳底板全是血。
他拽著她往坡上跑,迷脹透支的眩暈涌上來,眼前重影。
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咬著牙推開少女:“躲石頭后面!”
“你呢?”少女聲音啞得像砂紙。
許昭抄起兩塊石頭,轉(zhuǎn)身砸向最近的跟班。
那跟班抱著頭蹲下,許昭趁機拽著少女往更深處跑。
泥地越來越軟,他突然想起原主記憶里,這坡下有片爛泥塘——春天化凍,表面結(jié)著薄冰,踩上去就陷。
“往左邊!”他推著少女往左邊跳,自己卻往右跑。
張彪的跟班罵著追上來,“噗通”幾聲,接二連三陷進泥塘。
張彪在后面跺腳:“蠢貨!
拿長桿子!“
許昭拽著少女鉆進山林時,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他靠著樹滑坐在地,喉間腥甜翻涌,眼前發(fā)黑。
少女蹲下來,用破襖給他擦臉:“你受傷了?”
“沒事......”許昭想笑,卻咳出血沫。
他摸到懷里的木匣,秘賬的重量讓他安心些,“你叫什么?”
“阿竹。”少女聲音輕得像嘆息,“我爹娘......去年蝗災(zāi)沒了?!彼皖^盯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全是泥,“我偷薯塊......是想留著當(dāng)種子,種在山后頭......”
許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阿竹驚得要縮手,卻觸到他掌心的三枚銅錢:“我要囤糧。
陳糧每石二十文,春末能賣三百。
你幫我記賬,我教你識字?!?/p>
阿竹愣住,眼淚突然掉下來。
她慌忙擦臉,破襖袖子蹭得臉更花:“我......我不識字......”
“學(xué)。”許昭扯下衣角,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糧”字,“這是糧食的糧。
你記著,等我賺了錢,咱們買地,蓋房,再也不餓肚子?!?/p>
阿竹盯著血字,用力點頭。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像兩顆沾了泥的珍珠。
后半夜,許昭醒在山洞里。
阿竹抱著他的破襖縮在角落,懷里揣著塊熱乎的紅薯——不知道她從哪兒弄來的。
見他睜眼,她慌忙把紅薯塞給他:“吃......你吐了血......”
許昭咬了口紅薯,甜得他眼眶發(fā)酸。
他摸出木匣,咬破指尖滴在秘賬上。
墨跡浮現(xiàn):“牛家莊官倉,守倉人老周,貪酒,三月初二子時醉倒。”
“阿竹。”他把秘賬塞給她,“明晚子時,咱們?nèi)ス賯}。
你幫我望風(fēng),我搬糧。“
阿竹捧著木匣,像捧著什么珍寶:“我......我不怕?!?/p>
天快亮?xí)r,兩人摸下了山。
許昭的腳步虛浮,阿竹扶著他,走兩步就回頭看。
遠處傳來打更聲,張彪的燈籠還在蘆葦蕩里晃,跟班的罵聲飄過來:“那小子要是姓張,老子扒了他皮!”
阿竹攥緊許昭的袖子:“他們......會找到咱們嗎?”
“會。”許昭摸了摸她發(fā)頂,“所以咱們得更快?!?/p>
城郊的破屋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
阿竹數(shù)著墻根的磚縫,小聲說:“這屋子......月租五文?!?/p>
許昭掏出三枚銅錢,放在她手心里:“先租下。
等糧賣了,咱們換大的。“
阿竹攥緊銅錢,指節(jié)發(fā)白。
她望著東邊漸亮的天色,輕聲說:“我見過最好的房子,是縣學(xué)的書齋?!彼ь^看許昭,眼睛亮得像星子,“等我識字了,能去書齋看看嗎?”
許昭笑著點頭。
他望著破屋墻上的裂縫,仿佛看見日后這里堆滿糧袋,算盤聲噼啪,阿竹穿著干凈的青布衫,低頭記賬。
遠處傳來馬蹄聲。
許昭瞇起眼,看見張彪的跟班騎著馬往這邊來,腰間掛著木棍。
“進屋?!彼浦⒅襁M門,反手閂上破門。
透過門縫,他看見跟班在門口停住,抽著鼻子說:“怪了,這兒有股子霉味......”
阿竹攥著他的衣角,呼吸急促。許昭摸了摸懷里的秘賬,嘴角揚起。
春寒還未退盡
許昭把最后半塊紅薯塞進阿竹手里時,破屋的泥墻正滲著潮氣。
阿竹咬了一口,甜汁沾在嘴角,卻又慌忙用袖子抹了:“我不餓,你昨夜吐了血,得補補?!?/p>
他望著她發(fā)頂翹起的亂發(fā),喉結(jié)動了動。
懷里的木匣硌得胸口發(fā)疼——那是他唯一的依仗。
可就算有《商道秘賬》,要賣糧也得先有糧。
他摸了摸腰間的三枚銅錢,那是租下這間破屋的全部家當(dāng),連買半袋糙米都不夠。
“阿竹?!彼紫聛砼c她平視,“你前日說,四味齋的趙四娘常去市集收糧?”
阿竹眼睛亮起來:“四娘嬸子的飯館在鎮(zhèn)東頭,包子賣得比別人家快一倍!我討飯時見過她,給過我半塊熱乎的糖糕?!彼种附g著衣角,“她...應(yīng)該是個有信的人。”
許昭捏了捏她凍紅的手腕:“去把我那件青布衫找出來。”
破屋的梁上懸著個草繩捆的包袱,阿竹踮腳取下,抖開時簌簌落灰。
那是許昭從前當(dāng)小吏時穿的衣裳,雖洗得發(fā)白,倒比現(xiàn)在身上的補丁衫體面些。
他對著裂開的陶片鏡子理了理衣領(lǐng),看見自己眼底的青黑——昨夜用了秘賬,氣血又虛了幾分。
四味齋的門簾是靛藍色的,沾著油星子。
許昭掀簾進去時,正撞上端著蒸籠的趙四娘。
她三十來歲,梳著利落的墮馬髻,腕上的銀鐲子磕在籠屜沿上,叮當(dāng)作響。
“小官爺?”她挑眉,“陽翟縣的小吏可不愛來我這破飯館。”
許昭作了個揖:“四娘,在下想與你談樁生意?!?/p>
趙四娘把蒸籠往桌上一放,蒸汽騰起,模糊了她的眉眼:“談生意?你可知前日王屠戶賒我的肉錢還沒給?你可知上個月劉貨郎拿霉米充好米,我虧了半貫錢?”她抄起塊抹布擦桌子,“小官爺,不是我不給面兒,你這身衣裳,比我灶下燒火的丫頭還寒酸?!?/p>
阿竹攥緊他的袖子,掌心的汗?jié)B進來。
許昭卻笑了:“四娘若嫌我寒酸,不妨看看這個?!彼麖膽牙锩鰝€陶土罐,“三日后,鄰縣暴雨,官道沖垮,陽翟的米價要漲三成?!?/p>
趙四娘的手頓住,抹布滴下的水在桌布上暈開個深色的圓:“你怎知?”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痹S昭把陶罐推過去,“這紙條封在罐里,三日后四娘親自開。若我說錯了,今日這頓飯錢我賠;若說對了——”他盯著趙四娘腕上的銀鐲,“四娘借我十貫錢,我拿糧價漲的利錢分你一半?!?/p>
趙四娘忽然笑出聲,銀鐲子晃得人眼花:“小官爺好算計。行,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樣?!彼龔难g解下錢袋,“十貫,利錢五五分。三日后辰時,我來開罐?!?/p>
許昭接過錢袋時,指尖觸到袋口的流蘇——是新繡的并蒂蓮,針腳細密。
他垂眸藏起眼底的暗涌:趙四娘不是傻的,能在陽翟鎮(zhèn)把飯館開得紅火,必是個精細人。
接下來兩日,許昭帶著阿竹往城郊跑。
他記著秘賬里“牛家莊官倉守倉人老周貪酒”的信息,趁夜摸去時,老周正抱著酒壇打呼。
阿竹蹲在草垛后望風(fēng),他搬了五袋豆糧出來——豆價便宜,暴雨斷的是米糧,可百姓餓急了,豆子也能填肚子。
第三日辰時,四味齋的門簾被風(fēng)掀起又落下。
趙四娘捏著陶罐的手在抖,陶片裂開時,紙條上的字赫然是:“延熹七年二月廿三,潁陰縣暴雨,洧水泛濫,陽翟糧道斷。”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聲音發(fā)顫。
許昭沒答,只指了指窗外——市集上的糧攤前,糧商們正扯著嗓子喊:“米價漲了!鄰縣路斷,沒糧了!”他轉(zhuǎn)頭對阿竹道:“把豆子拉去賣。”
阿竹早把五袋豆子搬到獨輪車上,扎著藍布巾的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
許昭跟在車后,聽見身后趙四娘的銀鐲子又響起來:“等等!往后你每筆生意都要報給我,利錢還是五五分!”
他回頭笑:“好。”
可當(dāng)夜在破屋里,阿竹替他揉肩時,他摸出塊碎炭,在墻根的磚頭上畫著:“二月廿三,收豆五袋,本一貫三百文;二月廿五,售豆得錢三貫七百文;趙四娘分利一貫二...”
“阿竹。”他指著磚頭上的痕跡,“這些,別讓四娘知道。”
阿竹眨眨眼,突然笑了:“我曉得,就像我藏糖糕渣子,不讓張彪家的狗發(fā)現(xiàn)。”
許昭揉了揉她的發(fā)頂,沒說話。
月光從墻縫里漏進來,照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秘賬上——下一次使用,要等到下個月初一了。
三日后,許昭的糧攤支在市集最熱鬧的路口。
阿竹系著干凈的青布圍裙,舉著竹牌喊:“新到的豆子,熬粥香得很!”圍過來的婦人越來越多,銅錢丁零當(dāng)啷落進木匣。
“聽說沒?”人群里突然響起個粗啞的聲音,“這小子的糧,怕不是從官倉偷的?”
許昭抬頭,看見個穿粗麻短打的漢子,臉上有道刀疤,正盯著他的腦袋冷笑。
阿竹的竹牌“啪”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