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昭的太陽穴突突跳著,土地廟外的馬蹄聲碾碎了最后一絲僥幸。
他扯著阿竹往廟后跑時,懷里的秘賬硌得肋骨生疼——那是父親用命換來的東西,此刻倒像塊燒紅的炭,燙得他脊背發(fā)緊。
“阿竹,”他在拐彎處猛地剎住腳,借著云縫漏下的月光,看見她鬢角沾著柴屑,眼尾還掛著方才潑醋時濺的酸水,“張彪今夜必動糧倉?!?/p>
阿竹的手指在他掌心蜷了蜷,像只蓄勢待發(fā)的小獸:“公子早料到了?”
“李老三在牢里說漏嘴的不是糧,是秘賬?!痹S昭舔了舔發(fā)苦的唇,秘賬里記著下月陽翟縣要鬧蝗災的事,他這半月收的糧,本是要等米價漲三倍時救市賺第一桶金。
可張彪是縣令獨子,官糧倒賣的錢全進他腰包,自己搶在官糧前收糧,等于斷他財路——更要命的是秘賬里還夾著張縣令勾結宦官趙忠的密信,“他要燒糧滅口,更要搶賬殺人?!?/p>
阿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廟外張彪的罵聲近了:“那破廟搜仔細!
別讓小兔崽子跑了!“
許昭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早讓趙四娘把一半糧食挪去劉鐵匠的鐵匠鋪——那老匠人欠著許家舊恩,鋪子里打鐵的地洞藏糧最穩(wěn)妥。
剩下的半倉糧是餌,他要引張彪來燒,燒得越狠,往后這把火越能燒到張縣令身上。
“你現(xiàn)在去鄰村找陳屠戶?!彼断伦约旱那嗖纪馀壅衷诎⒅裆砩?,又抓了把爐灰往她臉上抹,“扮成我表弟,就說許家糧行要急出五百石糙米,價壓到市價七成——”
“公子!”阿竹突然攥住他的手腕,“你留在這里?”
“我得守著糧倉?!痹S昭低頭替她系緊腰帶,觸到她手腕上凸起的骨節(jié),“張彪要的是秘賬,我把假賬冊鎖在鐵柜里,王氏那老虔婆早把消息透給他了?!?/p>
阿竹猛地抬頭:“王氏?”
“她貪張彪給的五貫錢,今早翻我書桌時被我撞見?!痹S昭想起午后王氏在灶房里擦眼淚的模樣,“哭著說‘阿昭你別怪繼母’,轉臉就把鐵柜位置畫給張彪的人——她當我不知道?”
廟外傳來木棍敲地的聲響,是張彪的手下在踢神像。
許昭推了阿竹一把:“快走!
從后坡繞到西頭老柳樹,劉鐵匠的徒弟會給你牽驢?!?/p>
阿竹轉身跑了兩步,又回頭。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公子要是...”
“我有火油陷阱。”許昭拍了拍腰間的火折子,“巷口的絆馬索是用牛筋搓的,能絆翻三匹馬?!彼D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阿竹,我要讓張彪今晚燒的每把火,都變成他爹的罪狀。”
阿竹的身影消失在樹影里時,許昭摸黑下了土地廟后的陡坡。
他繞到糧倉所在的東市巷口,借著更夫敲梆子的聲響,把最后兩壇火油埋在墻根——油壇口塞著浸了松脂的麻繩,只要火星子一沾,半條巷子都得燒起來。
二更梆子剛響,遠處傳來馬蹄聲。
許昭縮在糧棧對面的酒肆二樓,透過破窗紙看見張彪騎在黑馬上,腰間懸著鑲玉的馬鞭。
他身后跟著二十多個打手,舉著火把,火光照得“許記糧行”的招牌直晃。
“給老子砸!”張彪揮了揮馬鞭,“鐵柜里的賬本給我搶出來,其余全燒了!”
第一個打手剛踹開糧棧木門,“咔嚓”一聲——許昭在門檻下埋的絆馬索繃直了。
那馬前蹄一滑,騎手栽進旁邊的菜筐,爛白菜葉子糊了他一臉。
“他娘的有陷阱!”另一個打手舉著火把往院里沖,腳剛踏上青石板,“噗”地陷進半尺深——許昭今早讓人在石板下挖了淺坑,填了松沙,此刻那打手摔了個狗啃泥,火把“啪”地掉在地上。
火!
許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松沙里埋著的火油浸過的棉絮“騰”地竄起半人高的火苗,瞬間引燃了墻根的油壇?!稗Z”的一聲,糧倉外墻騰起橘紅色的火舌,映得張彪的臉一片通紅。
“快救火!”張彪的馬鞭抽在手下背上,“先搶賬本!”
許昭看見王氏從糧棧后屋溜出來,縮在墻角搓手——她果然來“看熱鬧”了。
幾個打手撞開鐵柜,舉著火把一照,里面只有半本舊賬冊,氣得直罵娘。
“找許昭!”張彪的額頭青筋直跳,“那小子肯定藏在附近!”
許昭摸出懷里的火折子。
他早讓人在糧倉屋頂鋪了浸油的草席,此刻對著風向一吹,火折子“呼”地竄起藍焰。
他瞄準屋頂?shù)牟菹?,甩手一扔——火折子精準地落在席子上,眨眼間火勢順著房梁往上竄。
“走水啦!”東市巷的更夫敲著銅鑼喊起來。
張彪的馬被火勢驚得直跳,他死死攥著韁繩,臉上沾了黑灰,活像個灶王爺:“撤!
給老子記著,明日我爹升了郡丞,有的是法子治你!“
許昭從酒肆二樓跳下來時,正看見阿竹從巷尾跑過來。
她的外袍被扯破了半邊,臉上的爐灰蹭得一塊黑一塊白,手里卻緊緊攥著個藍布包——是秘賬的正本。
“那狗東西追我到死巷?!卑⒅翊鴼?,從袖里抖出半袋石灰粉,“我撒了他一臉,他捂著眼睛喊‘臭小子敢耍老子’,倒省得暴露女兒身?!?/p>
許昭接過藍布包,觸到她掌心的血泡——是剛才翻墻時刮的。
他喉頭一緊,剛要說話,阿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公子,你聞?!?/p>
許昭吸了吸鼻子。
夜風里除了焦糊味,還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土腥氣——那是久旱將雨的味道?
不,秘賬里記著,下月十五陽翟縣要鬧蝗災,這土腥氣...該是蝗蟲群過境前的預兆。
他望著還在燃燒的糧倉,嘴角慢慢勾起來。
張彪今晚燒了半倉糧,可劉鐵匠鋪的地洞里還藏著八百石。
等蝗災一起來,米價漲到五錢一升時,許記糧行的米缸,才是陽翟縣最穩(wěn)當?shù)亩ūP星。
“阿竹,”他摸了摸她發(fā)頂,“明日去藥鋪抓點治燒傷的藥,趙四娘的手被火油濺到了?!?/p>
阿竹抬頭,看見他眼里映著跳動的火光,像藏著把淬了毒的刀。
遠處傳來更夫敲三更的聲音,混著漸起的風聲,隱約有蟲鳴般的嗡響——許昭瞇起眼,那聲音,該是蝗蟲的翅膀在振動吧?
七月初七未時三刻,陽翟縣東市突然響起尖厲的嗡鳴。
許昭正蹲在糧攤后核對賬目,筆鋒一頓——那聲音像極了無數(shù)細針刮過銅盆,混著干草燃燒的焦糊味,從西北方向漫過來。
他抬頭時,阿竹端著解暑的酸梅湯剛走到攤前,瓷碗里的湯汁正泛起細密的漣漪。
“公子!”阿竹踮腳望向天際,聲音發(fā)顫,“天...天怎么暗了?”
許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喉頭猛地一緊。
原本湛藍的天空正被一片灰黃的云團吞噬,云團翻涌著逼近,嗡鳴聲越來越響,像是千萬片碎陶片在風中碰撞。
第一只蝗蟲落在他手背上時,他清晰看見那深褐色的復眼里映著自己的倒影——指甲蓋大小的蟲身裹著油亮的甲殼,后腿一彈便竄上糧垛。
“蝗災!”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東市瞬間炸開鍋。
賣菜的老漢掀翻了菜筐,賣布的娘子抓著花布往家跑,幾個孩童嚇得躲在糧攤下哭嚎。
許昭卻穩(wěn)住神,他想起秘賬里那行批注:“延熹七年七月初七,潁川蝗,遮天蔽日,旬月方散?!?/p>
阿竹攥住他的衣袖:“咱們的糧...”
“八百石在地窖,防潮草席鋪了三層。”許昭摸出腰間的銅哨吹了聲短音,躲在糧車后的兩個伙計立刻上前,將寫著“許記糧行,平價售米”的木牌掛得更高。
他望著逐漸被蝗蟲籠罩的街市,嘴角勾出半分冷意——三天前張彪燒了半倉糧時,他特意讓人在劉鐵匠鋪的地窖多埋了兩尺厚的生石灰,那些蟲豸就算能啃穿屋頂,也蛀不穿他許昭的算盤。
三日后,米價漲到了七錢一升。
許昭的糧攤前卻排起了長隊。
他站在青石板上,袖中秘賬的觸感隔著藍布包硌得手腕發(fā)酸——秘賬里明明白白寫著,這波蝗災要啃光潁川三縣的秋糧,可陽翟縣的富戶們還在囤糧惜售,他們不知道,城南老顧家的糧窖早被白蟻蛀空了,城西周大郎的糧船在汝水翻了底。
“許小郎,給我稱兩斗!”挑水的王伯抹著汗擠到攤前,“我家那口子懷著孕,再沒米下鍋可要急瘋了?!?/p>
許昭點頭,木斗在糧囤里一舀一刮,分量分毫不差:“王伯拿好,這米您且吃著,明日我讓阿竹給您送半袋碎米去,熬粥稠。”
阿竹應了聲,轉身時瞥見街角閃過個身影——李老三,陽翟鎮(zhèn)有名的糧販,此刻正縮在茶棚下,目光像條滑不溜秋的鱔魚,在糧攤和許昭腰間的鑰匙串上打轉。
“公子,李老三來了。”阿竹湊到他耳邊低語。
許昭垂眸撥弄算盤,珠子碰撞聲蓋過了人聲:“讓他等?!?/p>
李老三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日頭偏西時,他終于搓著油膩的手湊過來,袖中飄出股陳米混著酒氣的酸臭:“許小郎,兄弟我是來賠罪的。
上月那事...哎,都是張公子逼的,我哪敢不賣他面子?“
許昭放下算盤,抬眼時目光像淬了冰:“李三哥上月幫張彪燒我糧棧,這會子倒想起兄弟情分了?”
“哎喲我的小爺!”李老三撲通跪了半條腿,膝蓋壓得青石板咚咚響,“我這不是讓蝗災逼得走投無路么?
您看我那糧囤,早被蟲啃得只剩個空殼。
求您行行好,勻我百石糧,我按市價的七成結銀——不,六成!“
他說得懇切,額頭的汗卻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個深色的圓斑。
許昭盯著那圓斑看了會子,突然笑了:“李三哥既然誠心,明日辰時來西巷茶鋪,咱們細談?!?/p>
李老三走后,阿竹捧著賬冊從里間出來:“公子,他上個月往王氏那里送了三趟銀錢,每趟都是五貫整?!彼龎旱吐曇簦讣恻c著賬冊上的批注,“我扮成小幫工混進他賬房,看見他和王媒婆簽的契紙——王氏說您是‘克父的災星’,讓他想法子斷您的糧路。”
許昭的指節(jié)在算盤上敲了敲,算盤珠“噼啪”響成一串:“趙四娘今早來送早飯時說什么?”
“她說李老三眼皮跳得像篩糠,見利忘義的主兒?!卑⒅裣肫疒w四娘遞粥時那抹意味深長的笑,“還說‘防人要防枕邊風,更要防背后刀’?!?/p>
“好個趙四娘?!痹S昭從袖中摸出五貫錢,“明日交易時,你把這錢夾在糧票里,多給他五貫。”
阿竹睜圓了眼:“公子?”
“他要的是錢,咱們就給他錢。”許昭的拇指蹭過秘賬的邊角,“但錢要長眼睛,能照出人心。”
第二日辰時,西巷茶鋪。
李老三的算盤撥得山響:“百石糧,六成銀,共計三十貫。
許小郎你看...“
許昭推過錢袋:“這里三十五貫,多的五貫算我謝李三哥雪中送炭?!?/p>
李老三的手在錢袋上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轉了兩轉:“這...這如何使得?”
“使得?!痹S昭起身,青衫下擺掃過木桌,“糧我讓伙計午后送你糧棧,李三哥收好了。”
三日后卯時,李老三踹開許記糧行的木門,手里舉著本油皮賬本,臉紅得像剛喝了十斤燒刀子:“許昭!
你昨日多給了五貫,今日得給我退回來!“
東市剛開,早起的百姓圍了一圈。
許昭坐在柜臺后,慢騰騰擦著銅算盤:“李三哥說多給,可有憑證?”
“憑證?”李老三把賬本拍在柜臺上,“你看!
這是昨日的交易記錄,分明寫著三十貫!“
許昭翻開賬本,目光掃過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跡,突然笑了:“李三哥的字,比上月又丑了。”他轉身打開鐵皮賬簿柜,取出一本簇新的賬冊,“巧了,我這也有本昨日的記錄?!?/p>
圍觀的人伸長脖子——許昭的賬冊上,墨跡清晰,寫著“七月初十,售李老三糧百石,銀三十貫整”,而李老三的賬本上,“三十”二字的“三”字旁,隱約能看出被刮過的痕跡,原本的“二”字殘痕還沾著點墨跡。
“李老三!”市監(jiān)官擠進來,一把奪過兩本賬冊,“你篡改賬目?”
李老三的臉瞬間煞白,后退時撞翻了米缸,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我...我沒有!
是許昭他...“
“市監(jiān)大人請看。”許昭指著李老三賬本的邊角,“這頁紙比其他頁新,是從王氏那里拿來的吧?
上月廿三,王氏讓王媒婆去紙坊買了五十張灑金紙,說要給張公子寫賀帖?!?/p>
市監(jiān)官翻到賬本最后一頁,果然蓋著“王記紙坊”的朱印。
他一拍桌子:“好個李老三,勾結外姓,篡改賬冊!
按市律,逐出賣場,家產(chǎn)抵償!“
李老三癱坐在米堆里,嘴里還在念叨“王氏說許昭沒證據(jù)”,幾個公差上來架他時,他突然嚎起來:“王氏!
你害我!“
人群嘩然。
許昭望著被拖走的李老三,目光掃過街角——王氏正躲在布莊后,繡著牡丹的帕子捂住半張臉,見他望過來,轉身就跑,裙角帶翻了個菜筐。
“公子,王氏讓人捎話?!卑⒅襁f來半片碎瓷,上面用朱砂寫著“斷親書”,“她說從此你不是許家的人,再不許進許家大門?!?/p>
許昭捏著碎瓷,指節(jié)發(fā)白。
風卷著米香掠過他的鼻尖,他突然笑了——從他被王氏關在柴房餓了三天,從他在父親靈前被扯掉孝帶,從他捧著秘賬在雨里跪了整夜時,他就知道,許家早沒他的位置了。
現(xiàn)在這張斷親書,倒像是塊砸開枷鎖的石頭。
“阿竹,”他轉身看向糧囤,八百石米在晨光里泛著暖黃的光,“去把地窖的糧全搬出來,明日開始,按五錢一升賣?!?/p>
阿竹點頭,剛要走,卻被他叫住。
許昭從懷里摸出個小玉佩,系在她腰間:“這是我娘的陪嫁,以后你戴著?!?/p>
阿竹低頭望著玉佩,耳尖通紅。
這時,街上傳來老婦的哭聲:“我家娃三天沒吃飯了,求您給把米...”
許昭抬頭,看見街角躺著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老婦正用破布擦他發(fā)灰的嘴唇。
他的手指在算盤上輕輕一按,珠子“咔”地一聲——五錢一升的米能讓百姓吃飽,但流通的銀錢呢?
那些藏著銀錢不肯拿出來的富戶,那些扣著糧票不放的牙行...
蝗蟲群掠過的陰影又籠罩了陽翟縣,許昭望著天際那抹灰黃,耳邊響起秘賬里未寫盡的預言——蝗災會停,但餓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