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昭蹲下身時,老婦的手正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
她枯瘦的指節(jié)摳著他的褲腳,指甲縫里嵌著黑泥:“公子,五錢一升是救命價,可我家連五文錢都湊不出啊?!?/p>
瘦得脫形的孩童突然抽搐起來,老婦慌得去拍他后背,破布衫下的肋骨根根分明。
許昭摸出腰間錢袋,數(shù)了十文錢放在她掌心,抬頭時正看見街角米鋪的朱漆門簾被掀起一角——王記糧行的二掌柜縮著脖子往里鉆,手里攥著個鼓囊囊的錢袋。
“阿竹?!彼曇舭l(fā)沉,“去把這三天來買米的賬冊拿來。”
阿竹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往糧倉跑。
她腰間的小玉佩撞在粗布裙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那是許昭今早硬塞給她的,說是他娘留下的最后物件。
她跑得急,發(fā)間的草繩散了,幾縷亂發(fā)沾在汗?jié)竦念~角。
賬冊攤開在石桌上時,許昭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三天里賣出的八百石米,七成被二十幾個熟面孔買走:王記糧行、張記布莊、李家綢緞莊...這些商戶的名字像釘子般扎進(jìn)他眼睛。
他想起昨日在市集中看見的景象——王記糧行的伙計(jì)正往后院搬封著紅泥的糧袋,袋口露出的米粒比他賣的更飽滿。
“公子,我今日去西市買鹽。”阿竹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聲音壓得極低,“聽見幾個流民蹲在茶棚底下嚼舌根,說城東有個黑市,專門賣‘金貴米’,五錢一升的米在那兒能翻三倍?!?/p>
許昭的算盤珠子“咔”地崩出一聲脆響。
他抬頭時,阿竹正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草紙,邊緣還沾著泥:“我扮成討飯的跟著他們走了半條街,有個戴斗笠的塞給我這個。”
草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墨色未干:“明日午時,東門老槐樹下見。”
老槐樹的枯枝在頭頂沙沙作響時,許昭正盯著樹洞里的半塊青磚。
磚下壓著的鐵哨還帶著晨露,他認(rèn)得這是劉鐵匠鋪?zhàn)永锏氖炙嚒叭账ゴ蚬榷诘蔫F釘,劉鐵匠特意多送了他半打,說“小吏當(dāng)?shù)貌灰祝纻€賊也好”。
“許公子?!?/p>
沙啞的聲音從樹后傳來。
劉鐵匠裹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手里提著個缺了口的陶碗,碗底沉著半塊醬牛肉。
他往左右掃了兩眼,迅速把陶碗塞進(jìn)許昭懷里:“趁熱吃,我婆娘腌的?!?/p>
許昭捏著陶碗,牛肉的咸香混著鐵銹味鉆進(jìn)鼻子。
他記得劉鐵匠的鋪?zhàn)涌傦h著焦鐵味,可今日這人身上有股陌生的皂角香——像是特意洗過澡。
“二十年前,我在洛陽造過虎賁軍的佩刀?!眲㈣F匠突然開口,布滿老繭的手撫過樹干上的刀痕,“后來給中常侍趙忠造過生辰禮,一對嵌寶石的鎏金酒壺。
他說酒壺嘴歪了半分,我就被發(fā)落到這陽翟縣,成了個打菜刀的鐵匠?!?/p>
許昭的手指在陶碗沿上輕輕敲了兩下。
趙忠的名字像根刺扎進(jìn)他心口——他父親許謙就是因彈劾趙忠才被污蔑致死的。
“前日你在市集中審李老三,我擠在人堆里看。”劉鐵匠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枚青銅虎符,“那賬本邊角的灑金紙,和當(dāng)年趙忠要的酒壺里襯的紙一個紋路。
你查王氏,就是在碰趙忠的尾巴?!?/p>
布包里還躺著張泛黃的地圖,用朱砂標(biāo)著七個紅點(diǎn)。
劉鐵匠的指甲縫里沾著黑炭,指著最東邊的紅點(diǎn):“這是黑市的入口,在廢磚窯后邊的地窖。
我徒弟上個月去送犁頭,聽見窯里有馬車響,車轱轆印子上沾著官倉的紅泥?!?/p>
許昭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想起秘賬里那頁被血漬暈開的預(yù)言:“延熹七年秋,陽翟官倉失米三千石,罪歸倉吏,實(shí)則入私門?!?/p>
“后日寅時三刻,有批糧要進(jìn)黑市?!彼⒅貓D上的紅點(diǎn),“秘賬里寫的?!?/p>
劉鐵匠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抓起許昭的手按在虎符上:“這是當(dāng)年造刀時的模子,官倉的糧袋上都蓋著這虎印。
你要查,我?guī)湍??!?/p>
廢磚窯的土腥味混著霉味涌進(jìn)鼻腔時,許昭正把最后一塊破布纏在臉上。
阿竹蹲在他腳邊,往他褲腳抹著泥:“公子,等下我裝成你媳婦,你是從陳留來的糧商。”她的聲音帶著點(diǎn)發(fā)顫的興奮,手指擦過他腳踝時,他聞到她發(fā)間沾的草葉香——那是她特意去野地里蹭的,為了混流民的氣味。
地窖入口藏在窯壁的裂縫里,僅容一人彎腰通過。
阿竹舉著火折子先走,火光映出她后頸的薄汗。
許昭跟著鉆進(jìn)去時,聽見前方傳來壓低的吆喝:“陳留的?
帶錢了么?“
地窖里點(diǎn)著牛油燈,光線昏黃如霧。
許昭數(shù)著腳邊的糧袋——整整二十袋,袋口的虎符印子在燈影里忽明忽暗。
他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秘賬里的預(yù)言在耳邊回響:“官倉糧入黑市,價高三倍,餓殍填路。”
“東家說了,這批糧只收金葉子?!贝┣嗖级檀虻墓苁孪崎_袋口,白米“嘩啦啦”流出來,比許昭賣的更白更亮,“五錢一升?
那是哄窮鬼的。
真正能救命的米,得五錢一合。“
阿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掐了一下。
許昭抬頭,正看見管事腰間的玉佩——羊脂玉,雕著纏枝蓮,和縣令大人過壽時戴的那枚一模一樣。
“記下來了?”他壓低聲音問。
阿竹點(diǎn)頭,她袖中藏著許昭用蜂蠟做的小印,每數(shù)一袋糧就按個印子在掌心。
地窖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管事臉色一變,抄起糧袋就往里推:“快走!
市監(jiān)的巡查隊(duì)來了!“
許昭拉著阿竹往出口擠時,瞥見最里側(cè)的糧袋上沾著新鮮的泥——和官倉后墻那片爛泥地的顏色一模一樣。
他摸出懷里的虎符模子,對著袋口的印子比了比,嚴(yán)絲合縫。
月光爬上老槐樹梢時,許昭蹲在糧囤前撥算盤。
阿竹湊過來,掌心的蠟印在月光下泛著青白:“一共二十八袋,每袋一百石?!?/p>
“官倉這個月該上供的糧是三千石?!痹S昭的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減去賬上的損耗,正好少了二千八百石?!?/p>
阿竹突然拽他衣袖。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街角的茶棚下,市監(jiān)官正舉著酒碗和王記糧行的二掌柜碰杯。
二掌柜的袖口里露出半截紅綢——和地窖里管事系的腰帶一個顏色。
“公子,”阿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們要的不只是錢?!?/p>
許昭望著天際泛起的魚肚白,把記滿數(shù)字的紙頁塞進(jìn)秘賬夾層。
秘賬的墨香混著米香鉆進(jìn)鼻腔,他想起父親臨終前在他手心寫的“忍”字——可現(xiàn)在,該掀桌了。
“明日去市曹?!彼酒鹕?,拍了拍阿竹肩上的灰,“把糧袋的虎符印、地窖的位置、管事的玉佩,全告訴市監(jiān)大人?!?/p>
阿竹欲言又止。
許昭卻笑了,指尖輕輕碰了碰她腰間的小玉佩:“我要讓所有人知道,許昭賣的米能救命,許昭查的賬,也能要人命?!?/p>
晨霧里傳來敲梆子的聲音,是里正挨家挨戶報(bào)曉。
許昭望著逐漸熱鬧的市集,看見昨日那個老婦正抱著半升米往家跑,孩童的哭聲里帶著力氣。
他摸了摸懷里的秘賬,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許小吏!
市曹的差役找你!“
阿竹緊張地攥住他衣袖。
許昭卻腳步沉穩(wěn)地轉(zhuǎn)過身——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晨霧未散,市曹差役的青布短打已浸了層潮氣。
他站在許昭面前,皂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算盤珠,粗聲粗氣:“縣尊說了,賑災(zāi)期間糧價穩(wěn)當(dāng),你有功?!?/p>
阿竹的指甲幾乎掐進(jìn)掌心。
她望著差役腰間晃動的鐵尺,想起昨日地窖里管事腰間的羊脂玉——和這差役靴底沾的泥,都是官倉后墻那片爛泥的顏色。
許昭垂眼盯著自己沾了米屑的袖口,唇角卻勾出抹淡笑:“勞煩差爺帶路?!?/p>
縣署正堂的磚地泛著冷光。
許昭跪坐在席上,看著案頭新刻的“鄉(xiāng)正”木牌,聽著縣令張伯遠(yuǎn)的訓(xùn)話,耳中卻清晰數(shù)著后堂傳來的算盤聲——三長兩短,是阿竹在窗外用石子敲墻報(bào)信:王氏今早去了張府,懷里揣著個紅布包。
“許小吏?”張伯遠(yuǎn)的茶盞磕在案上,“這鄉(xiāng)鎮(zhèn)雖小,管著戶籍賦稅,可是要實(shí)心辦事的。”
許昭抬頭,正撞進(jìn)對方眼底的陰鷙。
他想起父親當(dāng)年的官印,也是這樣被張伯遠(yuǎn)親手砸了的?!靶±裘靼住!彼傲斯笆?,指節(jié)抵在席上微微發(fā)顫——不是害怕,是興奮。
鄉(xiāng)正的職權(quán)能調(diào)閱十年舊檔,足夠他翻出父親被污蔑的案卷。
出了縣署,阿竹的手從他袖底鉆進(jìn)來,掌心攥著團(tuán)溫?zé)岬呐磷??!肮邮譀??!彼÷曊f,睫毛沾著晨露,“王氏往張府送了五貫錢,張彪在院門口啃肘子,說要‘給許家小子點(diǎn)顏色看看’?!?/p>
許昭把帕子往她手里按了按:“先回家?!?/p>
祖屋的偏房落了層灰。
許昭蹲在木箱前,指甲摳進(jìn)箱蓋的裂縫——這是母親陪嫁的樟木箱,王氏總說“破木頭裝不了值錢東西”,卻不知母親走時,在箱底夾層塞了父親的舊官服。
霉味混著樟木香涌出來時,許昭的指尖觸到了硬紙。
他屏住呼吸,從官服內(nèi)襯里抽出半張殘信。
墨跡被蟲蛀得斑駁,卻有兩個字像刀刻般清晰:趙忠。
“阿竹?!彼穆曇舭l(fā)啞,“點(diǎn)燈?!?/p>
豆油燈芯噼啪爆響。
許昭盯著信上“趙忠私吞軍餉”幾個殘字,喉結(jié)滾動。
父親當(dāng)年彈劾趙忠的折子被壓了,原來不是無憑無據(jù)。
他摸出秘賬,咬破指尖——這是第二次用血激活,上次是查糧價,這次...
秘賬的暗紋突然泛起紅光。
許昭的太陽穴突突跳著,看見“未來事件”欄浮現(xiàn)一行小字:三日后暴雨,城南倉塌。
“公子!”阿竹扶住他發(fā)晃的肩膀,“又用秘賬了?”
許昭抹了把嘴角的血,把殘信塞進(jìn)秘賬夾層:“明日去城南找趙四娘,讓她把囤的糧挪到高處。
再去縣署報(bào)倉,就說...就說我夜觀星象,見倉頂有兇氣?!?/p>
阿竹眨了眨眼,突然笑出聲:“公子這借口,比說書人還妙。”她轉(zhuǎn)身要走,又折回來,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小玉佩塞進(jìn)他手心,“帶著這個,鎮(zhèn)鎮(zhèn)血光?!?/p>
月上柳梢時,阿竹換了身粗布短打,竹簍里裝著半筐艾草。
她蹲在北嶺山腳的茶攤前,捏著嗓子問:“老丈,可曉得孫老漢?
從前在縣署當(dāng)衙役的?“
賣茶的老頭瞇眼瞧她:“你找那老啞巴?
他住石屋,可不大見外客?!?/p>
許昭藏在樹后,聽著阿竹和老頭東拉西扯,直到她哼著小調(diào)往山上走,才摸出懷里的短刀。
石屋的門軸吱呀響時,他的影子先探了進(jìn)去——土灶上溫著半鍋粥,墻上掛著褪色的衙役腰牌。
“誰?”
聲音從里間傳來,沙啞得像砂紙。
許昭反手關(guān)上門:“許謙的兒子,許昭。”
土炕的簾子刷地掀開。
老衙役孫老漢扶著墻站起來,眼眶通紅:“你...你和你爹長得真像?!彼澏吨鰝€布包,“當(dāng)年押你爹的,不是縣署的人。
是宮里來的,穿黑衣服,腰上系著...系著金蟾蜍的玉佩?!?/p>
許昭的呼吸驟然急促。
他掏出秘賬要記,卻見孫老漢突然捂住嘴——院外傳來腳步聲,是張彪的打手吳二狗的嗓門:“那小吏今晚準(zhǔn)來北嶺!
張公子說了,抓住他往死里打!“
“跳窗!”孫老漢推著他往屋后跑,“往東走,有個山洞能躲!”
許昭撞開木窗的瞬間,聽見孫老漢喊:“密信在縣署西跨院第三塊磚下!”冷風(fēng)灌進(jìn)衣領(lǐng),他摸了摸胸口的小玉佩,聽見身后吳二狗的罵聲越來越近。
而此刻的王氏正跪在張府佛堂,把最后半貫錢塞進(jìn)張彪手里:“那小吏要是進(jìn)了大牢,我把祖屋地契也給你?!睆埍肽笾X袋獰笑,指尖蹭過她發(fā)間的銀簪:“放心,明兒個縣署就會查他的賑災(zāi)糧——我讓人往他囤的米里摻了沙,夠他蹲十年大牢?!?/p>
山風(fēng)卷著夜露打在許昭臉上。
他躲在山洞里,借著火折子的光翻秘賬,把孫老漢的話一字一句記下來。
秘賬的墨香混著血味,他望著“三日后暴雨”的預(yù)言,突然笑了——張彪要他的命,可他要的,是趙忠的命。
阿竹的聲音從洞外傳來,帶著點(diǎn)喘息:“公子?
我把吳二狗引到南坡了。“
許昭爬出山洞,看見她發(fā)梢沾著草屑,眼里卻亮得像星子。
他把密賬塞進(jìn)她懷里:“拿著,別離開我三步?!?/p>
月光漫過北嶺,照見山腳下縣署的燈籠連成一串。
許昭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殘信,又摸了摸腰間阿竹的小玉佩——該掀的桌,才掀了一角。